御駕北歸之時,趕在冬日來臨之前,一支規模龐大的船隊也從皮島出發了。
沈有容這個北洋艦隊提督乘坐的旗艦里,還有數位尊貴的客人。底艙之中,又關押著一些重要的俘虜。
暗無天日的底艙里,環境和氣氛都很差。
所以劉綎不愿多呆,只是吩咐道:“一定要看牢了,別讓他們自己尋死得逞。”
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戰功們,他這才昂揚走上樓梯。
到了歡聲笑語的船樓門口,剛一露面,就聽沈有容說道:“劉公爺真是著緊,每天都要親自去看看。”
劉綎一邊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一邊咧嘴笑道:“生擒了這兩兄弟和他們身邊的女真將領十分不易,可不能讓他們死在半路上。”
“劉公爺若再擒了那努爾哈赤的長子,這一場潑天大戰就算圓滿了。”
“哎,那小子滑溜得很。”劉綎嘆了一口氣,“興許已經跑到奴兒干都司那里去了。再想擒他,難!”
嘆了這口氣,他又開心起來:“沒想到這代善和阿拜倒是蠢得緊。準備在朝鮮倚仗堅城死守就是笑話了,那阿拜竟帶了人去投奔代善。要不然,哪里能讓我一鍋端了?”
“劉公爺勇冠三軍,這兄弟倆現在自然是悔之晚矣。”沈有容抱了抱拳,“此番回京面圣獻俘,再敘大功,陛下定有殊賞!”
“賞不得了!賞不得了!”劉綎連連擺手,“陛下天恩,老劉已是國公,更蒙信重永鎮東北,這回就只是報恩。倒是沈提督,艦隊所至,朝鮮沿海何處不平?這次回京,少說是個伯爵,多半是個侯爵!”
“豈敢……”
“還有你啊,老金。”劉綎又看著對面的金景瑞,“潞王殿下封你為朝鮮國公,此去覲見陛下,就沖你深明大義這一點,必得嘉賞。我看,你多半也有個大明侯爵封賞,先繼續在朝鮮鎮著,將來都是陛下勇將,還有立功良機!”
船上其余的客人,主要都是朝鮮的文武。
金景瑞來了,姜宏立又來了,還有另外三個朝鮮文臣,再就是陶崇道這個如今官任朝鮮禮部尚書的重臣。
若論際遇之非凡、升遷之速、如今權位之顯赫,在座也只有陶崇道能和劉綎比一比。
“以陛下胸襟,確實大有可能。”他看著金景瑞他們,“諸位不必忐忑。如今朝鮮局勢能一舉鼎定,諸位都是有大功之臣。此番你我齊赴皇都請冊封大禮,此后就是一心重振朝鮮,為生民造福了。”
在劉綎、沈有容的目光下,姜宏立迅速開口,諂媚地說道:“去歲得見天顏,恭聆圣訓,外臣無時無日不想著何時能再得面圣。如今又有這恩榮,我等只有期盼喜悅,并無忐忑。”
陶崇道笑瞇瞇地點了點頭。
劉綎和沈有容互望了一眼,沈有容看著金景瑞說道:“金將軍,路上左右無事,我們都是領軍之將,不妨多多切磋一下兵法韜略。”
“……正要請天朝上將多多指教。”
金景瑞終于開了口。
時至今日,他的手上已經沾了不知多少朝鮮李氏宗室的血,也沾了不知多少朝鮮世家族的血。
大明天子的叔叔自然是要有仁慈名聲的,陶崇道和那個后來到朝鮮的李三才等大明官員也是要做好人的。壞人,自然只能由他們這些當初“兵變”的朝鮮舊臣來做。
但不能不承認,大明確實正在朝鮮構建更開明、更有效率和活力的朝廷,也在準備推行更有利于朝鮮平民百姓的仁政。
只有朝鮮過去的許多世家大族在這場變故之中號哭連連。
此刻,他們這些當初兵變的最核心人物一同被安排去大明請封,其實也是一種對他們的“壓制”。
或者說,他們暫時離開了朝鮮,那位總督朝鮮政務的李三才就更方便提拔和安插那些已經服軟了的人到朝堂之中。朝鮮世家大族不可能全都殺干凈,畢竟治理朝鮮還需要人。對大明派去朝鮮的君臣來說,兩派人物都要有,他們居中調和、裁斷,這才是最好的結構。
所以將來恐怕免不了要受那些人攻訐。
而若是請封有功,得了大明天子的親自嘉賞,則是多了一重護身符。
從陸上攻入朝鮮、“幫助朝鮮”光復了咸鏡道的大明扶國公劉綎,從海上和漢江震懾朝鮮、“幫助朝鮮”平定其余叛亂的大明北洋艦隊提督,他們提議金景瑞切磋兵法,何嘗不是一種提醒?
朝鮮形成如今局面,大明終究還是靠的武力。
這個基礎打好之后,現在就是著重來收他們的心。
當然,不論是如今成為朝鮮國主的那位大明天子的親叔叔,還是李三才這個總督朝鮮政務,他們更加清楚這一點。
所以船隊之中還帶了大量的貢禮。有金銀,有奇珍,也有大量太監、宮女——幾乎全部來自這場浩劫之中喪家的朝鮮世家大族。
大明將回贈給他們的,將是大量的書籍、農具、布帛、糧食等物品。
只有這一次冊封進貢和回贈會這樣,以后都將是貿易。
船隊在海上往西,奏請則提前到了大明。
再次回到南京的朱常洛看完那朝鮮國書之后,召來了南京九卿。
“這是個好機會,交給你們去運作吧。”朱常洛把國書讓他們傳看了一下,“朝鮮貢來金銀總計六百萬兩,另有貨物巨萬。名曰進貢,實則要從大明購得大批物資,以助朝鮮新朝開國惠及萬民。六百萬兩之中,四百萬兩就能在大明購得不少東西,這筆銀子交由你們來運作。”
他特別看著趙世卿:“今年的江南新糧,還有鹽、鐵、棉麻,你們可以讓江南明事理的大商大族參與進來,趕在明年使團啟程前運抵直沽。”
“臣代江南百姓叩謝皇恩。”
趙世卿知道這是皇帝給他們的一個工具。四百萬兩的一筆大生意,賺頭不少。所謂明事理,當然是不添亂,愿意隨著新政走。
朝鮮改天換日之后,和大明之間互通有無的程度將是空前的。
從倭賊進犯朝鮮一直到今時今日,朝鮮已經凋敝了二十年。衣食住行,沒有不缺的。
這回大明在朝鮮的方略之所以能順利,一是因為武力確實太有優勢,二也是因為朝鮮民心確實思定了。
誰當王,關普通百姓什么事?只要能鼎定朝鮮局勢,不至于連年戰亂,就已經是明君了。
何況大明皇帝陛下目光長遠,威望無可匹敵,正準備收攬朝鮮百姓的民心,讓他們甘為大明子民。
因此這回贈不是供朝鮮權貴享用的綾羅綢緞好瓷巧器,而是大宗的基本生活物資和生產工具。
朱常洛又對劉若愚說道:“再去告訴昌明號,讓他們從北邊多采購些牲畜。朝鮮這六百萬兩金銀,都換成貨物給他們。”
“是。”
朱常洛接著對趙世卿他們說道:“道理要跟江南大族講清楚。田地收成始終有限,糧食雖然必須保證要多產,但江南富余人力財力,從工從商還可盈利更多。北疆各族、朝鮮、將來的西域南洋,都要買大明好物。朝廷為他們開創新的財富機會,他們按律例政令來完稅,這才是長久之計,眼界放開闊長遠些。”
“臣等謹記。”
“去吧。等朕回京之后,明年就該頒旨地方改制了。這東都,將來承繼南北貨物流通,又要東向琉球、東瀛。江南士紳能看得長遠的,就知道該抓住機會。”
裁撤掉南直隸,但給出一個新的區域中心。
這就是給江南洗牌。
朱常洛再回南京就只是略作停留,主要是等諸多東西裝船。
借來的三千萬兩銀子,借這個機會在江南采購的一批物資。
南巡嘛,一路自然會讓運河鈔關為御駕讓路,運力有所損失。既然如此,船隊最好別空著。
呆在南京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是賜宴,這次除了南京諸官,還有受邀來的江南士紳代表和耆老。
次日臨行前,成敬和李成梁都在碼頭上。
禮畢之后,朱常洛本擬登船,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走向他們二人。
“保重身體,好好頤養。”朱常洛一一雙手握著他們的手掌,“朕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江南了,你們就肩負重擔,不能輕離。”
成敬的眼眶紅了紅,對皇帝這意外的舉動十分感動。
“老臣謹遵圣諭!”
李成梁看著舉止隨和的皇帝,目光從他的眼睛上離開彎下了腰。
“陛下一代圣君,臣豈不效死?”
朱常洛聞言笑了笑:“盼用不上寧國公效死。戎馬一生,功勛卓著。寧國公,成守備,江南就繼續仰賴二位先鎮守大局了。”
說罷這才轉身登船,留下身后再次拜倒山呼萬歲的南京臣民。
鞭炮齊鳴之中,御駕揚帆緩緩啟程,沿著秦淮河準備入江。
朱常洛站在外面,向岸上揮了揮手,隨后繼續凝視著南京城。
這座城,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有著極高的地位,也有說不盡的故事。
但現在,它代表的是這個大明里守舊的那些力量。
朱常洛以天子之尊,攜無上威望,準備先剝離它對這個大明的一些重要性。
這一點無人能擋。以大明之大,斷不容某個過于龐大而重要的地方勢力不斷拉扯著她前進的腳步。
為此,他已經替江南考慮了很多,開辟了各種各樣的出路。
既有朝堂上出仕受拜為相的尊榮,又有坐上新時代工商大船的財富機會,更是直接免除了五府白糧這個壓了蘇松常嘉湖百姓二百余年的重擔。
他當然是仁君。
朝鮮那邊大殺大抄,潞王和朝鮮文武從那些本土大族手上挖出來的財富堪稱驚人。與大明所謂的世家大族不同,也許僅僅曲阜孔家能與之相校。那些朝鮮世家大族,是真正在顯位上盤踞了一代又一代,累積的財產實在過于龐大。
這么一大筆財富,潞王和朝鮮文武從中拿出了六百萬,其實確實是準備送給朱常洛的。
但朱常洛并不需要像個守財奴一樣攏著這些錢,而是要花出去。
歷朝歷代經營新土,不就是因為苛刻,所終無法得到民心嗎?
釋放生產力,提高當地的經濟水平和生活水平,始終是不二法門。
所以朱常洛決定回贈他們物資,并且把其中兩塊蛋糕分別給江南、北疆。
船入大江,秋風漸寒。
朱常洛默默地看著北方,兩個兒子現在跑了過來。
“父皇,怎么不回屋里?”
王微在艙門口那邊看二皇子抬頭問皇帝。
“擔心爹著涼?”皇帝笑著問二皇子。
“是啊,母妃說,江上風大。”
“那你們還不回去?”皇帝繼續笑著,“爹沒事,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啊?”二皇子脫口而出,然后又捂住了嘴,“應該是國事,我不問了。由材,我們走!”
說罷拉著三皇子又跑回來。
王微趕緊迎上去:“當心腳下……”
她比二皇子大不了幾歲,但她現在暫充宮女。
實則她只是服侍皇帝,因此伸手虛虛護了護,見兩位皇子進了船艙、另有內臣和女官帶去里面,她就繼續站在船艙門口,默默看著皇帝的背影。
他在想什么事呢?
義兄陪在那邊開了口:“陛下,江上確實風大,娘娘們擔心陛下龍體,臣也想請陛下回去。思慮什么事,不必定要在此吧?”
“有沒有覺得比過去冷得更早了些?”朱常洛忽然問。
劉若愚呆了呆,隨后說道:“陛下這么一講,這里還是江南……”
“冬天來得是要早了些,回去之后問問博研院欽天監那邊,看他們的記錄如何。”朱常洛靜靜望著北面,“要抓緊時間了,從南洋方面也通過海貿備糧。”
“……臣回頭吩咐下去。”
朱常洛點了點頭挪動了腳步:“回去吧。”
他是因為察覺到江風確實變涼了不少想到這個事的。
大名鼎鼎的明末小冰河期,氣候確實有變冷的征兆。到時候的災害情況,北面各族的生存壓力,都會讓大明必須面對這個挑戰。
危機也是機遇,大明得做好準備才行。
路過王微時,朱常洛看了看她:“臉都吹紅了,你們也進來吧。”
“是。”
王微之前是冷,現在臉上倒微微一熱。
從揚州跟著皇帝一路去了廣州,如今又快回到揚州地界了。
這一程,她看到了揚州那個小院之外更廣闊的天地。
接下來,她又要往北面去,到北京,到紫禁城,最后到乾清宮。
她的人生像是剛剛開始,而皇帝當然會是她注定的男人。
在她剛剛有情竇的年紀,命運里無形的線就把她牽到了天子那一頭。
而一路見聞,如今天底下又有哪個比他更出色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