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顧念你們昔年出兵助官軍平叛,如今又豈會給你們這大好機會?”
廣州南城外,解經傅看著這嘉靖四十四年后才加建的南關新城,頓了頓之后堅定地說:“將來不會再借助爾等之力了!”
艾德嘉已經習慣了解經傅的強勢和雄心勃勃的模樣。
那時候的事與艾德嘉無關,但他知道,這位大明皇帝陛下親自派出的大臣說得沒錯。
嘉靖四十三年年初,潮州饒平拓林澳這個海防道營寨里的四百東莞水兵鬧餉。這餉,鬧得名副其實,確實是他們已經被克扣太多。數月無銀無糧的情況下,又被將官要求調動到他處,仍不補發及撥給行糧。
于是先是嘩變,而后又聯絡了附近賊寇、私鹽販子,以要糧為名一路打到了廣州城外。
能有這個戰果,原因很復雜。總之,他們雖然攻不破廣州城,但整個廣東震動是免不了的。那個時候,這邊的總兵正是俞大猷,但他在沿海剿倭備倭。當時的兩廣巡撫,又在剿另一伙山寇。最終,葡萄牙人出了一些兵“自外洋入”,再加上緊急調動的一些其他兵力,才把這場拓林兵變迅速壓了下去。
次年,廣東開始營建南關新城,加強城防體系。
解經傅在參謀院任海事參謀,這場暴露了廣東海防道體系脆弱的兵變當然是一個研究案例。
正因為葡萄牙人幫了廣東一把,所以才得到了許可暫住于澳門,并且市舶司給了他們抽稅政策。按例應該是兩成,折半只抽一成。
葡萄牙人在這里的貿易已經享受了三十余年的抽稅優惠,所以解經傅毫不猶豫地收了他們在澳門上已經建設好的不動產。
雖是叛兵,但那也只是地方衛所荒廢,從民間選募的營兵。他們憤而鬧餉,確實事出有因,只不過這都是當年的糊涂賬而已。
于他內心而言,這些西洋人畢竟還是殺了漢民。
“欽差大人!”
前方不遠處,身著朱袍的廣州知府笑著迎了過來。
“起東,你我同科,稱字便可,何須如此?”解經傅也上前去與他見禮。
“仲說自東莞坐海船徑去香山,小弟這些日子愁苦不已啊。府內諸縣,人心不安。”
解經傅哈哈大笑:“多慮了,多慮了。我為樞密院之臣,又豈會涉民政?放心,并無其余差遣。只是忝任海事參謀,自當先巡視一下沿海府縣海防。”
“仲說能擔此重任,可見并非無因。勤慎之處,小弟遠不及啊。請!”
“起東若不是登科之后痛失慈母,守制了三年,不然如今也該在京里了,何必自謙?”
廣州知府,泰昌元年的進士劉宗周。
登科之時,他才虛歲二十四。在進士圈子里,這當然算是“少年得意”的。
只不過當年就遇到了母親的喪事,因此直到泰昌四年才開始授官。如今才五六年,他已經是廣州知府,當然算進步神速。
原因在于劉宗周學問上十分有天賦。皇帝有了格物致知論后,劉宗周當然也關注這新出來的學問觀點。也許因為他當時還沒到三十歲,比較容易接受新觀點,因此連寫了數篇文章,其中還有刊載于《學用》朝報的。
誰都知道《學用》朝報都是要皇帝過目的,劉宗周當然是簡在帝心。
因此,去年剛剛虛歲三十三的劉宗周就到了廣州任知府。
兩人走在前面,解經傅問了一句:“廣州府人心不安,并不只是因為我沒先到府城吧?可是聽到了什么消息?”
劉宗周猶豫了一下,隨后說道:“仲說兄知道,我是紹興府人。我既然能聽說一些消息,自然也有很多人能聽說到這消息。”
解經傅微笑了一下:“不打緊。陛下豈不知紹興師爺之名?既然能讓你們聽說,那就是想讓你們聽說。”
“……這么說,市舶司果真要移到……那南都?”
“這我就不方便說什么了,樞密院只涉軍政。”解經傅看著他目帶深意,“只能說命你來任廣州知府,應該是陛下和朝廷相信以你之才能擔此重任。學以致用,廣東大有可為。”
“小弟斗膽,可否不敘官階職差之別,僅以私交教我?”劉宗周認真問道,“若皆是為國為民,應當不算兄臺涉了民政吧?廣州府多少生民,十八甫都仰仗市舶司過日子。”
“那今日就先游一游十八甫,今夜一敘別情,如何?”
“求之不得!”
劉宗周放下了心來,迎了欽差入城,先辦了公事。
解經傅提前到廣州來,就是廣州這里諸藩朝覲、海貿博覽會及萬壽盛典的軍方籌備負責人。
廣東都司、廣東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廣州府衙三班,許多事都需要安排。
現在算是正式打了照面,開始做準備工作。
而兩人口中的十八甫,則是西關城的商業區。西濠涌十里河道,源自古蘭湖,匯入珠江。沿河兩岸,自北向南就有八個小碼頭,每個碼頭附近都聚為一個小村鎮。
到了第八甫后,又折向西,只沿大觀河分布。這大觀河是一條運河,南北又排布了一共十甫。
這第十八甫旁,就是懷遠驛。
“軻峨大舶映云日,賈客千家萬家室。”懷遠驛大大有名,因為它背靠市舶司,腹地又有十八甫做支撐。
其興盛,更可追溯到唐宋時。海貿一直都有,藩邦海商到了廣州,往往要等到風向轉變再回程,因此可能在廣州呆上數月不等。宋時嘉佑年間,這里就有個海山樓專門招待外商;后來,這一帶才形成了懷遠驛。
大明驛站很多,但其中三個驛站很特別。福建來遠驛、浙江安遠驛、廣東懷遠驛,恰是三處市舶司所在,兼具開展貢舶貿易。
嘉靖元年,福建、浙江市舶司一度關停,只保留了廣東市舶司“一口通商”,這里更是得到爆發式發展。
在這懷遠驛和十八甫一帶,一時不知有多少新牙人出現,作為不熟悉大明情況的外商與大明本地之間的溝通渠道。如果一切仍舊繼續發展下去,他們后來有了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其中佼佼者以“廣州十三行”名留歷史。
劉宗周就住在府衙里,夜里是家宴,主客僅二人。
“西關十八甫不必說,南門之外,東西還綿延近十里。人煙輻輳,貨賄山積,店鋪無算。這都是市舶司之功。”劉宗周嘆了口氣,“不知仲說兄可讀過葉中甫那《游嶺南記》?”
“讀過。”解經傅點了點頭,“起東可是想說,廣州商都頗講信譽那一段?”
“正是!仲說兄博聞強記,實在佩服!”劉宗周先敬了一杯酒,隨后繼續道,“葉中甫屢試不第,并非什么交游廣闊、聲名顯赫之人。一生縱游吳越,北歷燕趙,東到福建,南入嶺表,見聞不可謂不廣。”
“我是因他那《平倭策》,這才又尋了尋他的其余著述。《賢博編》里,確實有各地見聞。陛下也讀過,還命人置入通政學苑各地方書庫里,以備閱用。”
兩人說的是嘉靖元年出生的徽州人葉權。
這人和徐霞客倒有點像,喜好旅游,也寫了不少游記,匯聚成一個《賢博編》。在這之中,有一篇《游嶺南記》,對廣州大夸不已。
其中就有一句感慨:廣城貨物市與外江人,有弊惡者,五七日持來皆易與之,非若蘇杭間轉身即不認矣。
一時之間,廣州民風淳樸、商人極講信譽,與蘇杭奸商轉身不認賬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且,更是說到“廣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價平,不但地產如銅錫俱去自外江,制為器,若吳中非倍利不鬻者,廣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賈聚集,兼有夷市,貨物堆積,行人肩相擊,雖小巷亦喧填,固不減吳閶門、杭清河一帶也。”
意思是廣州做生意的普及程度遠勝蘇杭,風格也是主打一個貨物多樣、薄利多銷,并不像吳中那邊追求暴利。
譬如說花市。每天城門一開,第一批入城的竟是販賣鮮花的花農。
“花數百擔,每日豬肉就要五六千頭,還有魚、禽……”劉宗周說著,“幾乎家家做買賣,因而家家也都愿買用,終歸就是互相幫襯,又因為市舶司既在此,日子便有盼頭。”
解經傅點著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廣州府分出數縣為南都之地這件事還算能辦,你愁的是市舶司移去南都,廣州府民生因此凋敝。”
“正是!”劉宗周鄭重地端著杯,“仲說兄教我!”
和東都不同,東都的設立本身就是要破除南京在南直隸絕對核心的局面,形成新的利益格局分化江南官紳。
南都是出于將來對南洋諸國、西洋諸國的戰略考慮,但既然離廣州如此之近,勢必要影響廣州府的未來。
這種影響里,廣州府的大商富戶們倒還好說,無非都去南都發展罷了。但是廣州府許多的小門小戶、普通百姓,卻不可能盡數去南都,他們本來也只能就近喝點廣州府商貿興盛的湯。
解經傅笑了起來:“起東治新學頗有心得,當知凡事皆有兩面。此事于廣東固有危急,卻也是機緣。南都既設,將來海貿規模遠勝如今。要售往海外之貨物,難道只能盡數從各地運來?況且,朝廷規劃直道,前幾年又大修靈渠。廣州緊鄰南都,難道還愁將來生計?再說了,南都以海貿為主,并無多少田土可耕種。即便只是供南都所需,整個廣州府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意可做。”
劉宗周默默思索著,緩緩點了點頭,隨后又嘆道:“我明白仲說兄的意思。自商轉工,殊為不易……”
“何談不易?”解經傅反倒不是挺認可,“我看那高第街,棉布、蕉布、葛布、苧布……應有盡有;金器珠飾,能工巧匠亦數不勝數。廣鍋天下聞名,茶葉獨樹一幟。起東,兩廣多山,良田不算多。蘇杭重絲綢,廣商大可另辟蹊徑嘛。再有,南都畢竟離南洋更近,想做南洋生意的,大多還是專到廣東吧?那南都里,可只允外藩及官商、特允海商在那里,廣州中轉之便利,仍舊不失。”
他頓了頓之后又說道:“況且,南洋艦隊雖設于濠鏡澳,但有廣船的底子,軍艦造辦廠是要設在此處的,并配軍工園。”
劉宗周大喜:“當真?”
“豈能有假?”解經傅笑道,“這海貿博覽會,為何要在廣州辦?你之所急,陛下心里也清楚。”
說到這里,他十分感慨:“世人只知江南之富,殊不知廣東已大有富庶氣象。過去不以商稅為重,廣東一年不過稅銀十萬余兩。厲行商稅后,諸省稅銀之增長,以廣東為最,足足多了十倍有余。今后嘛,廣東固然不能天高皇帝遠了,但陛下南巡到廣東,正是要再助廣東更進一步。因此,你不必愁。”
“陛下圣慮周全,是我杞人憂天了!”劉宗周多日來的擔憂終于得以緩解,“既如此,一心籌備,迎候御駕便是!”
自從皇帝在南京對重臣們先說、后來又隱秘流傳的消息到達廣東之后,對于這里即將出現一個南都,廣東尤其是廣州府的官紳富戶們就不太坐得住了。
知道的信息太少,當然會產生憂慮。
解經傅不同,他知道得更多。樞密院雖然不涉及民政,但這個南都既是將來可能最大的海貿門戶,也是大明海師最重要的一個前線基地。規劃時,皇帝自然與樞密院透過很多底。
今天是舊友私下交談,劉宗周說都是一心為國為民,解經傅所說都是助他,并不涉及私人權位得失。
當然,皇帝和朝廷能派劉宗周到廣州來,當然是要給他幫助的,這才是解經傅愿意對他說這些的主要原因。
他現在不說,皇帝到了廣州之后也會對他說。
對劉宗周這個耽擱了幾年的人來說,如果能夠在面圣時有更多準備,當然不能再好了。
于是劉宗周十分誠心地感謝著解經傅的提前解惑,再之后就只是閑談。
他這場家宴,廣州府內自然不知多少人在關注著。
其中就有沈一貫的兒子沈泰鴻。
提舉廣東市舶司多年,他作為沈一貫的兒子,消息渠道遠比其他人廣。
現在他也面對著諸多憂慮不安卻又不得去陪飲、因此跑到他這邊來的廣東地方官。
“諸位,御駕將臨,廣州能承辦大典、為陛下賀萬壽,這還有什么可擔憂的?”沈泰鴻勸他們回去,“厲行商稅后,廣東殊為忠謹。市舶司在內,稅銀數年間加起來漲了十倍有余,廣東上下自然有功無過。”
“……就怕朝廷以為廣東是太富庶了,這要翻往年舊賬……”
沈泰鴻在這里呆的時間長了,和他們的交情都不算淺,因此話也能說得深入些。
“往年故事,又豈會深究?如何深究?只要泰昌朝以來廣東忠謹,就不需多慮,都回去吧。”
沈泰鴻是蘇州人,他自然知道其中區別。
廣東文教和江南還是差著檔次,過去的基礎也薄弱得多。雖然嘉靖年間一度成為僅存的市舶司因而財源滾滾,但從商在大明的地位低。廣東商風之誠心、民風之淳樸,都只是因為如今才到達這種富庶程度不久。族中子弟能入官場者、身有功名者的比例遠沒有江南高,因此怕殺怕罰而少庇護。
但有錢就能養人,一代代下去,總會根基越來越深厚。久而久之,又會與蘇杭淮揚有什么兩樣?商人畢竟是逐利的。
因此厲行商稅之后,廣東這邊反倒順利很多。大商小商,都不敢像江南那邊亦儒亦商的大族一樣耍太多手段,更沒到后來敢舉火的汕頭那樣狠厲。
沈泰鴻來做廣東市舶司提舉,又有他那個父親沈一貫的親自提醒,知道輕重。
這種情形下,統治權力最頂層的皇帝南巡到廣州,又傳來了市舶司要移走到南都的消息,他們都擔心這背后會有什么風波動蕩。
有點露了富之后被盯上的感覺。
不會又像正德年間劉瑾過來,一次就撈走七十多萬兩銀子那樣吧?
當年劉瑾知道了廣東有錢,隨后那些年廣東多苦啊。
現在,廣東一年能上交稅銀百萬余兩,雖然很多都是昌明號、宗明號、市舶司這些乖乖貢獻的,其余普通商人貢獻得也不少。
偏偏能保護他們的力量,遠不如江南的徽商那樣強大。
此時,被朱常洛點選過的徽州大鹽商們,剛剛從福建進入到廣東地界。
“不必去廣州。”吳時修說道,“按福建人的說法,廣東敢于下南洋者,潮汕為多。今后雇選壯勇水手,怕是要多在福建潮汕這里了。”
他們這拓海團練大業,自然需要許多愿出海去博的人,而且聽說福建廣東早已有不少人下了南洋,去了之后必定好站穩腳跟。
廣東商人缺的官場力量,徽州有!
何況他們這是皇權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