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南京的逗留波瀾不驚,沒有像揚州那樣有“微服”軼事,也沒有對南京諸部衙的未來立即大動干戈。
與往日里不同的,倒像是只有一件:南京的官員們多了些面圣的機會。
反倒皇帝在抵達的南京召見群臣之后就下了道恩旨:自泰昌十一年既華夏紀元一八三三年開始,免蘇松常嘉湖五府白糧,此后所需白糧概行采買。
這對于蘇松常嘉湖五府的普通百姓來說,自然是天大恩德。
自從大明開國之后,五府已經承擔了兩百多年的白糧貢賦重擔。此刻一朝得以解脫,五府百姓哪個不高呼皇帝圣明?
除了江南部分的官紳大戶。
顧憲成是在和王徵等人回到無錫途中知道這旨意的,只聽王徵等人感嘆:“五府百姓世代擔當白糧重擔。一朝恩免,陛下真是澤被千秋萬代。”
顧憲成要附和,心里卻想著五府的反應。
毫無疑問,當御駕前往位于五府其一的常州府無錫時,必定是萬民頌德。
官紳雖也一樣要頌德,卻只能有苦說不出。
白糧是貧民百姓的重擔,卻是官紳富戶的財源。多收的耗米,以此為紐帶與官府締結的地方關系網絡,掌握著北京最高層的日常主糧供應,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顧憲成的顧家便是無錫漕糧、白糧的一個基層組織大戶,其中的關鍵,他很清楚。
如今,皇帝是寧可多掏銀子出來采買白糧,也不讓地方無償進貢。要打破的,是什么?
朝廷出的錢,可以有小半仍由地方上的一些大族、商行來賺,但大半要給到百姓。過去,因為白糧重擔,地方官紳大戶可以借口保護小民的利益,以此向朝廷要更多的政策;以后,沒了白糧重擔,有些要求再不好提,關鍵是五府小民知道了他們種出的好米可以賣錢,那么賣給誰?
那些明面上只是做糧長為朝廷分憂、并不牽涉生意的大家大族,要么就明明白白地有個商人身份來賺這份錢,要么就再不能插手其事,失去白糧這一個影響地方的支點。
五府的地方大族要做出決斷。
而他們唯獨不能反對這件事:這是比當初求什么蠲免更大的天恩,是就此免除了五府的一項特別賦稅。
皇帝真的是來做仁君的!
奉天殿當中,朱常洛面前的人有:南京戶部尚書趙世卿等六部尚書,南京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等一整套過去朝廷衙門的首官。
都是文官在這。
“朕此去無錫講學,回來之后便聽你們的意思。”朱常洛看著他們,“總說南京是國本,說清楚是什么國本。這財計國本的難題,你們商議好。人才國本的事,朕去講學。舍此二者之外,若只為社稷萬一就常設諸部衙虛耗空轉,那反倒是有損國本。”
趙世卿等人低頭稱是。
“執政院及諸相尊重南京,所以此事,自然要朕來先問過你們。該給的出路要給,該給的權力會給。朕是肯放權的皇帝,任官佐政為民辦公,但官卻終究是官。朕只有一句話:在地方扎得太深想做土皇帝,朕和朝廷都不能容。”
“臣等萬死不敢!”
這話說得太重了,奉天殿內跪倒一片。
“敢不敢,朕走出這一步了才知道。”朱常洛卻站了起來,“回去吧,朕剛才對你們說的,好好想一想。朕離開南京之前,盼你們都有主見和方略了,怎么和北京那邊開始商議后面的南京和南直隸改制。”
他起身往后面走,趙世卿等人高呼遵旨,恭送天子。
而后,便是離開這南京紫禁城。
“……到我戶部官廳議一議吧。”
趙世卿開了口,其他人自然都凝重地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隨他而去。
南京諸部衙,大多就在南京紫禁城的南面,和北京沒多大區別。
而昨天面圣之后,今天這一次南京重臣們參加的燕朝上所說的內容過于震撼,他們都需要消化,需要交換意見。
到了南京戶部,趙世卿先讓閑雜人等離開了官廳。奉上茶之后,就連南京戶部右侍郎等人也無法坐過來。
“陛下既然是對我等一起說了大略,其實不怕消息出去。”趙世卿看著他們,“不過,陛下之堅決,諸位也知道了。”
眾人都十分沉重地點了點頭:連土皇帝這種話都說了,當然堅決。
“意思明白,這回倒希望我等為官身宦途計,一力配合朝廷,把南京和南直隸改制做好。過去種種,將來不能如此了,要議的無非是諸位有什么隱憂在身,免得將來走不上那出路。為此,還是先守口為好。御駕離京前,沒什么不能先私下里說好。”
能放心大膽地說嗎?
南直隸疆域廣闊,形勢堪稱龍蟠虎踞,襟帶長江而北控黃淮,財賦、物產、文教都甲于天下。
它的出現,是由于大明立國從南打到北,當初設計的目的基本源于軍事:盡可能讓南京控制附近的軍事節點。
比如:
控制了九江以下的長江兩岸,所有可以渡江進攻南京的渡口都在南直隸手中。
控制了從長江上游順流而下進攻南京的門戶安慶。
控制了淮東淮西這個“守江必守淮”的北部防線。
控制了北上進攻的戰略要地徐州。
那是由于大明立國之時,南京確確實實就是國本。在大明疆域未穩的情況下,當然事事以中樞為先。
只要定都于南京,南直隸的存在沒有半點問題。
現在問題來了,而且已經存在兩百年。
時刻擔心北京滅亡才需要一個備份朝廷,而大多數情況下,南京和南直隸仍如舊制的核心功能卻是維穩。
維朝堂斗爭的穩——有個養老去處,地位、權力都有一些。
維朝廷財政的穩——江南只要不搗亂,安心供著北京,那有些事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大明只需要付出一部分成本就夠了。
現在皇帝說:南京頂多算個財計國本、人才國本,南京和南直隸都要改制。
實質上朝廷早已通過設置諸多巡撫切割著南直隸的權力,加強朝廷對于江南的控制力。
而這一次,皇帝的意思是:淮安、徐州、鳳陽、廬州、安慶五府單設一省曰江淮省,省治設于鳳陽;揚州、滁州、和州、太平、池州、寧國、廣德、鎮江、常州、蘇州、應天則為江寧省,省治為改稱金陵的南京。
徽州歸江西。
鳳陽高墻會拆,泗州祖陵會遷去興都——為了治河。
大明此后只有一京,但馬上就會有東南二都。東都建于松江府,其首官二人,俱為正二品。南都建于廣州府所拆新安、香山等珠江口諸縣,官秩相同。
湖廣太大,一樣分設湖北、湖南二省,既多一些可安置的官位,也進一步加強治理。其中湖北的興都會舍卻一些縣,但將多一個漢陽府,官產院會在那里有一個官糧總司。四川、湖北、湖南,這三處都有大量過去的藩王賜田,湖廣四川本就是產糧大省,朝廷將在糧食和財計上有更多支撐。
總之:多了包括北直隸一樣會改完之后四省兩都的官位,南京官員們不愁安置。
南京諸部衙手上的權力確實香,但東都、南都也非同小可:市舶司、港口、海師艦隊……許多要害都會設于兩都。皇帝更明確說的是:不經兩都首官,不登相位。
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這兩處的好位置說不定都輪不到他們——除了本身就帶了一些使命來南京的人,比如趙世卿等。
只不過要苦一苦江南士紳大戶:朝廷要進一步加強對江南的控制。
明天,皇帝就要啟程去常州府無錫,他們會有幾天時間來好好商議。過去的一些問題怎么洗一洗,拾掇拾掇;將來的南京諸部衙權力向北移交、改制推進,該怎么配合。
南京改稱金陵,僅為尋常省治;南京紫禁城雖然依舊保留,拆了可惜,繼續住些藩王,但是上游將有改設于興都漢陽的長江水師,下游有將設于東都的東洋艦隊,還有個孝陵衛和前軍都督府仍設于此,安慶又是在江淮省那邊,其實動彈不得。
包括剛剛上了皇帝船的徽州大鹽商們,徽州劃歸江西省,同樣意味深長。
朱常洛明明白白跟他們說朝廷此前商議的大規劃,讓他們自己琢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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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巨大改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需要在這個過程里暴露問題、解決問題。
他也不必按照舊思維搞出個散裝江蘇,為了過于控制地方防止割據而犧牲發展。海船帶來的運輸成本降低是不可逆的,海洋時代,只要海軍在朝廷手上,什么劃江而治這種舊時代的天塹思維已經不合時宜了。
朱常洛即將啟程去常州,臨行前這一晚又召來成敬。
“怎么樣?這兩天晚上,諸王心里也該有個主意了吧?”
“臣去問過了。有潞王珠玉在前,他們自然還是愿意的。只是八字還沒一撇……”
“貪圖安逸的就算了。這幾天你再看看吧,有定見的,子嗣有些本事的,到時候就讓世子隨朕一同去廣州。那南都如今雖然荒涼,但畢竟已經有了海貿行在那邊打底。這八字要寫完,他們也不能坐享其成,過去好好共謀才是。”
“臣知道了。”
“再問問解經傅,占了那邊一些道的西洋夷人驅逐得怎么樣了。”朱常洛說道,“沈提督當年逐走了一些想據澎湖的西洋夷人,他可要在南洋和外滇諸藩使團到前把將來的南都打掃干凈。”
這句話是吩咐劉若愚的。
南都并不設于現在的廣州府,而是朱常洛熟悉的香港、澳門、珠海、深圳等珠江口一帶。
廣州是整個廣東的核心,它對內匯聚物、財。而這南都,將來專門對外,是南部的“國際貿易”和軍事中心。
現在,還有葡萄牙人在澳門那邊,之前都沒顧得上。
不過泰昌初年,他們倒是和荷蘭人先杠上了。根據廣東那邊的奏報,荷蘭人打了他們三次,都敗了。其中一次,還有人一直漂到了澎湖。嘉靖年間雖然重設了澎湖巡檢司,那只是為了抗倭,并不真正管轄著臺灣島。
朱常洛知道,荷蘭人雖然吃了幾次癟,但已經知道了這邊的情報。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在不久后占據了臺灣島,有了鄭成功的故事。
現在大明在北方初步有了一套框架,南洋的風浪得開始攪起來。
葡萄牙人已經沒了多年前的優勢,目前,倒是荷蘭、英國都在開始銳意進取。
在真正碰上之前,大明要有更往外的海防前線和實質上的勢力范圍。
大明此刻堪用的海戰人才沈有容仍舊帶著北洋艦隊在朝鮮那邊“練兵”,專門向海洋方面積累實務和經驗的樞密院參謀解經傅早已提前奉旨去了廣東組織大明沿岸的西方據點清剿驅逐。
在南洋和外滇藩邦使臣面圣之前,大明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大明的目光看過去了。
隨后自然會面對不甘心的西方海盜殖民團的反撲。
在這種更需要準備好應對的時代大勢面前,江南這些矛盾豈能不解決?
“一京三都九邊十八省。”是夜的李成梁府上,他不禁有些恍惚,“這才十年,大明已經要變成這模樣了。”
“將來是不是還有西都、北都?”他的孫子很興奮,“孫兒該往哪邊走?”
“不往哪邊走,你安享富貴吧。”李成梁嘆道,“能讓我們寧國公家來接替魏國公鎮守南京,你還想做什么?”
“可是……”
“別再多言了。”李成梁笑起來,“我們李家能進封國公,就已經要做好典范了。以前,沒有樞密院,多的是家兵、私兵。李家仍要銳意進取,難道要封王才行?”
他看得通透,在南京足夠逍遙自然。
未來的數十年里,他們李家只要在金陵城做好那把不出鞘的刀,也仍舊是逍遙自在。
皇帝是讓他來養老的,李成梁很清楚。
現在,李成梁反倒有點羨慕劉綎。
只能說自己生不逢時,已經太老了。
要不然,同樣可以像劉綎那樣,成為黔國公之外第二個永鎮一方的國公,更加逍遙自在,堪稱無冕之王。
可誰讓萬歷爺沒這份氣魄呢?
到南京這一年多,他的那份名單之前已經遞到皇帝手上了。
刀雖然不必出鞘,卻可以指向誰,甚至架在誰的脖子上。
皇帝辦不辦、殺不殺,聽旨便是。
江南可以不血流成河,純看他們怎么選擇。
御駕親臨江南,表面上都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暗地里全是驚濤駭浪。
他來,其實就代表了他說了算。
要么割肉,要么流血。
其實都是流血,區別無非是“哎呦”一聲可以忍,還是“哇”的一聲戛然而止、再投胎“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