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輩酒意之中熱血上涌,想著的是搭上了天大的關系,保了闔族皇權特許——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對常爺的身份……那位劉公公的氣度做不得假,范家大公子也在這里,難道只是哄他們好玩?
何況這邊事情說好,那常爺立時說道:去范家,見他們長輩。
“常爺先見你們,是因為陛下年輕,你們也年輕!”范永斗說著,“鹽政要大改,你們長輩或許沒這魄力!應承了常爺,將來就是你們當家了!”
“范兄說的極對!”吳養韜期待不已,若是常爺真的只認他,那么將來吳家當然該是他話事。
想到這里,這些公子哥跟在負著雙手往下走的常爺身后,心思越來越熱。
走到下面時,那位劉公公卻先站了起來,候在那里。
“走吧。”
這時劉若愚微微彎了彎腰:“是。這王姑娘……”
“帶著。”
吳養韜等人愣了一下。劉公公的師兄若是如今掌司禮監的王公公,他在內臣之中也非同小可吧?按理說,他是代天子監督宗明號、昌明號,應該是常爺要哄好他才是。
然而常爺的態度表明,他才是說話算數的那個人。
一時之間,他們也只是愣了一下,并沒想到那種可能。
反倒是這更加證明了常爺絕非無的放矢,適才說到的大好事更真了,而且確實是常爺做主。
于是一眾人就這么離開了觀運樓,只有吳養韜在后面,留了個家仆:“你看看要多少銀子。林掌柜,明天遣人去取便是。”
說罷便趕上前去。
一行人走在街上頗為引人注目。
此時入夜已久。若在往日里,這個時候的揚州城必定仍舊十分熱鬧。但明天不是尋常日子,明天御駕就要抵達揚州。所以這個時候的揚州街面上,行人和街旁店鋪都比平日里要冷清一些。
認得幾位大鹽商公子哥的人也不少,看著他們簇擁著一個人頓覺奇異。
王微仍是坐著轎,她心里一直很奇怪。
從那揚風曉月軒下來之后,她就只是靜靜坐在劉公公身邊聽戲。
那些姐姐們一開始還想簇擁著劉公公獻獻殷勤,但隨后劉公公卻直接不容分說地發了話,讓她們先回去。該要多少銀錢的,都與那林掌柜說明便是。
于是到后來,竟只是她與那劉公公一同聽戲。劉公公正襟危坐,對她正眼也沒有瞧,反倒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觀運樓的戲班在戲臺上表演。
王微就這么什么也不用做,像個貴客一樣坐在臺下包場聽戲。
直至常老爺從上面先下來,說了一句“帶著”,劉公公倒是又讓林掌柜備了轎,請她先行上了轎。
現在,她只聽著劉公公一直在轎旁隨行的腳步聲,還有常爺向那些公子們詢問道旁街市及揚州故事的聲音。
“大少爺,您回啦?”
許久后,她聽到了聲音,隨后聽范公子說道:“把中門大開,劉公公,請隨小子來。你們抬穩些,當心腳下。”
于是轎子微微斜了斜,王微不禁緊張了些,抓緊了座沿。
前方傳來嘈雜聲音,聽得到好些人的腳步聲。
身后也頗為嘈雜,幾位公子紛紛喊了聲“父親”。
“先把門關好,你們都去門外守夜。”
“門外?老爺……”
“去!”
這個威嚴的聲音,應該是范公子的父親?
轎子仍舊一晃一晃,轎旁劉公公的腳步聲仍在,前頭這是范公子的聲音:“娘,這位是……”
這個時候,她才聽到后面范老爺的聲音:“臣范元柱恭迎陛下御駕親臨,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微心里猛地一震,只聽外面一陣寂靜,轎子都忽然大大晃了晃。
“抬穩了,接著走。”
劉公公出了聲之后,王微忍不住打開轎子側面的窗簾,探了頭往后看去。
近處自然是轎夫煞白的臉和顫抖的身子,但她看的是遠處。
只見常爺站在院中,身影還瞧得見,面容卻不分明了。
而那里是紛紛跪下宛如伏在地上的人,之前在觀運樓里的幾位公子卻大多只是跌坐在地,不成體統。
老爺……是皇帝陛下?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轎子卻已將她抬入后院,前面是個婦人的聲音:“公公,后院已經都騰了出來,這邊請……”
旁邊,窗簾放下之前,她只看到范公子彎著腰深深低著頭,然后急急忙忙往前院趕。
是陛下……
那我……
是陛下!
吳養韜等人臉色煞白,酒意頓時悉數消散。
他之前是因為腿軟,直接一屁股跌坐了下來。
這時趕緊跪好了,渾身篩糠一般。
其他幾個公子哥同樣如此。
常爺是陛下,那常爺說的話……不就是圣諭?
金口玉言,這到底是大好事還是大悲劇?
想著下午時他們在陛下面前放浪形骸,嘴里沒多少遮攔……
“都起來吧,堂內說話。”常爺的語氣仍舊如同之前一樣,只是此時他的從容已經讓人聽來只覺威嚴,“朕先到揚州,專為你們的事。適才一路從觀運樓過來,只怕再有一會,揚州知府就會趕來,時間不多。”
到了范家正堂里坐好,此刻六大徽州鹽商父子兩兩一組,再度跪在面前。
“范行首已經和你們說過了。范行首說的,便是朕的意思。”朱常洛開門見山,“大明諸鹽場,均由新設的大明鹽廠總號來管理生產,于各處設分廠。你們過去中介私鹽,往后就出資在各處分廠里占些小股,那也沒損你們多少利。另外,還允設兩個民鹽廠,官產院特簽牌照。除了要交承采銀,還不允私銷。”
“草民不敢,草民叩謝天恩……”聽著中介私鹽的話,皇帝親口這么說,那本是大罪啊!
“食鹽轉運,概由大明鹽運總行統一收購、統一轉運至各處。府一級分行,可允三成股由鹽商出資。各縣州鹽鋪,都從鹽運總行購鹽販賣。食鹽行銷價格,接受官府指導。”
“草民遵旨。陛下恩恤草民等民商,草民等人惶恐感激……”
“鹽政如此一改,除了出資之家每年拿些分潤,要么就是去合資辦那民鹽廠,要么就是想法子做好坐店薄利多銷。”朱常洛看著他們,“你們以后不能靠占窩輕松掙銀子了,朕非苛待民商,也為你們找了出路。這出路,落在你們后輩身上。”
吳養韜等人跪在自己老子后面,渾身都震了震。
他們當然不知道自家在這邊已經被朝廷砍了一大刀,以后做內商的銀子都不好賺了。
從此以后,沒有了鹽引,賣不了窩錢。若仍想吃鹽的利潤,反倒要先拿錢出來去那鹽廠和鹽運行入股。關鍵問題是,當家的是官產院,是官府。出了錢,真能分潤嗎?
而去開坐店薄利多銷、雇灶戶開民鹽廠……這不是他們這些內商以前愿意做的事。
民鹽廠產出只能售與鹽運總行,坐店則分散于各個縣州,哪里容易管?
怪不得一進門的時候,看到父親們時他們的臉色都很沉重,明顯不情不愿卻又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詳細情形,你們父子回去之后好好商議。”朱常洛說道,“朕和你們的兒子在觀運樓相談甚歡,從午后到適才。你們家道都很殷實,鹽政大改,變動雖在一時,但朕相信你們都穩得住。所積資財,若能沿著朕指的路投入進去,未來回報也遠大于賣些窩錢。聰明和眼光,朕從你們兒子的身上已經看到了,相信你們只會更加睿智。”
最后只道:“去吧。明日賀總管到了,你們與范行首一同前去商議細則。你們六個小輩呢,就再過來與劉秉筆好好對接今日說好之事。”
朱常洛一來,他們就只有聽旨的份。
此刻六大徽商還不知道皇帝所說的出路是什么。
但皇帝在改革鹽政、觸動他們根本利益的同時還愿意給他們想個出路,這不是恩是什么?
若十分苛刻,尋些罪尤把他們都查抄了就是。
心里雖然這么想,但領旨謝恩驚懼忐忑地離開范家之后,聽到兒子表示他應承了皇帝三百萬兩的借資,吳時修仍舊雙眼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你怎么敢夸口應承?”
“……但是常……陛下說得明白,后面還有大恩旨啊……”
吳養韜如今當然是極力說著,吳時修聽到什么十萬兩一條船,特許拓海團練,將來什么藩國封爵、大明新勛臣,他的兩眼更加發黑。
“糊涂!海商自有格局,我們這是橫插一腳!徽州,并不靠海啊!”
“父親!兒子只知道,陛下如果要用我們,您說的存亡之憂就沒有了啊!”
吳時修無言以對。
“金口玉言,陛下既然說是借資和股本,那就是恩!朝廷本可直接尋釁奪了的,如今陛下竟專為我們瞞著官府親臨,這也是天大機緣啊,難道不好?咱們能從徽州遷到揚州,為何不能再遷去廣州!”
吳時修猛地一驚:“不對……瞞著官府,專為我們親臨……”
“……怎么了?”
吳時修臉色煞白:“鹽政要改……我們這些商人算得什么阻攔。鹽政衙門……地方官府……”
“父親,到底怎么了?”
吳時修看著他,眼神驚恐不已:“還有管鹽引的南京戶部……要消災,哪里只需要破財?”
吳養韜有點明白了,他渾身抖了抖:“父親是說……過去迎來送往……”
吳時修心里空落落地看著不遠處的自家宅門,皇帝給的是其實一條絕路。
這條路要一次性準備很多銀子供皇帝來用,要把官場里面許多官員的罪狀證據提供出去,要幫著皇帝把鹽政改到他們不能僅僅通過鹽賺得比以前多的狀態。
而許給他們的好處,一是讓他們將來再得不到官場的信任做些別的營生,一是特許他們出海去闖。
可大鹽商們,又有幾人懂得海貿,有足夠的水手?
這條絕路只能靠皇帝,靠皇帝特許他們擁有一些武力。
將來,不知會有多少文臣時不時提出他們大明海防造成的隱憂,不知會有多少過去的海商之家對他們擁有的特權忌恨。
吳時修忽然有些恍然,他看著兒子問:“你們一共……許了陛下多少銀子?”
“……加起來有一千八百萬兩了。”
“是了……是了……”吳時修喃喃自語,“我們哪里拿得出來這么多現銀。”
“……也不是一次就全借出去。”
“錯了!恰要一次全借出去!”吳時修咬著牙,“陛下這是要用我們把那些海商大族也拉進來。咱們有這皇權特許,他們有錢、有人、有船、有經驗!”
“父親是說……”
“陛下這一石……先回去!”
到了家門口,等在那里的家仆說道:“二少爺,這是觀運樓開出來的賬單。加上那些從其他處被請來的姑娘們該支去的銀子,一共有六千三八九十二兩……”
“姑娘?”吳時修血又上涌,“還從其他處請了堂伎?你當著陛下的面,一頓飯就花了這么多銀子?”
家仆已經呆了:什么陛下?
“……父親請聽我說。雖然陛下當時并未表露身份,但范家少爺是說陛下吩咐一切如往日的。我以為,陛下特地如此,也是讓我們與陛下有份特別情誼……”
“混賬話!陛下是君,你是草民!”吳時修臉色煞白,“你們居然和陛下一同狎妓……”
“……沒到那一步。”
“你還想到哪一步?”吳時修氣不打一處來,“這下好了,你們平日里怎么花天酒地揮金如土的,陛下是瞧在眼里了。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混賬兒子!”
“……那時候只是常爺嘛……”
“平日里叫你多留心家業!你要是用心了,哪里會不知道宗明號和昌明號尋常是誰管著?是張、王二位行首,哪有什么姓常的!”
吳時修氣不打一處來,黑著臉喝道:“回家!”
此刻,揚州知府果然已經趕到了范家。
這些時日一直外松內緊,城里動靜不知多少人盯著。
若說一開始范行首從府丞手里“借”了觀運樓一用還只是蹊蹺,那么今日范家父子親迎了數人就已經很古怪了。只不過當時回報,范家父子只是迎了他們入城,隨后也只由范公子作陪,他們就沒想到這個方向去。
但等范公子宴請的客人們離開、遣人逼問那林掌柜之后,知道了其中一個還是宮里當差的,揚州知府哪里還不知道出大事了?
這個時間點,能有什么公公敢去觀運樓,還大肆招了不少外面堂伎?
“你倒是謹慎的。朕本以為朕前腳進了觀運樓,你不久就會知道應該是朕來了。”
揚州知府跪在那忐忑不已:“臣不敢。陛下有旨,臣只是專心公務,揚州諸事如常。臣雖然留心著,卻也不敢肆意驚擾百姓盤問究竟。”
“不必大動干戈了,仍舊如常就好。你也不用怕,朕提前一天來,只是專為鹽政一事。你畢竟是泰昌元年進士,和徐光啟又交好,朕聽他說過你的清嚴。在揚州府這等繁華之地,聽說你仍是室無二姬,門無雜客?”
“子先謬贊,臣不敢當。臣時時以子先為表率,陛下委子先以文教部,臣之才干遠不及子先,唯清嚴自守、勉力公務。”
揚州知府,是當年拉著徐光啟一同去孔廟的張以誠。十年過去了,徐光啟眼看已經要官居二品,他還只是個四品知府。
說實在的,他在這揚州其實頗為吃力。許多事情,府丞比他的能量大。
這回若不是府丞留心,按他的本意當然就是按部就班、等皇帝到了再說。
反正旨意是什么他就怎么做,自己在揚州私德無缺、公務雖不顯成績卻也沒什么大毛病,張以誠并不擔心。
但府丞斬釘截鐵地說定是陛下已經到了揚州,他才慌忙過來。
現在聽皇帝語氣和煦,說只是專為鹽政,又提到了徐光啟,贊了一句他“室無二姬門無雜客”,這當然不算壞事。
“時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朕是專為鹽政先來的,并未微服私訪其余事,讓他們安心,也讓他們知道明日正式來面圣該怎么做。”
“臣明白了。那臣先告退,陛下安歇。”張以誠心里又打起鼓,“行駕守衛……”
“明日御駕將至,在這揚州城內,莫非還有人趁夜打家劫舍?不必多慮,范行首自然早有準備。”
張以誠離開了,劉若愚才說道:“陛下,還是讓臣先去召靖國公入城護駕吧。”
“怕什么?鹽這條線上,貪財的便惜命。”朱常洛鎮定自若,“朕給他們一天時間,就是留一線。真敢刺駕,那就是腦子壞了。走吧,也累了一天了。”
“臣已經吩咐了王姑娘服侍陛下盥洗就寢,范家使女,臣只讓她們做了些粗活。”
“……小姑娘一個,你琢磨什么呢。”朱常洛搖了搖頭,“讓她先去歇著就是。你先認作義妹吧,既是與朕有了緣分,這揚州也容不下她了,回頭帶回宮里先養著。”
“是。臣謝陛下恩典。”
“今天是難為你了。”朱常洛笑起來。
“陛下取笑臣。”
朱常洛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帶著太監鶯歌燕舞,當然是難為他。
不過劉若愚算是太監里頗有才華的,心情上也以陳矩為榜樣,將來是要重用的。
至于他這個妹妹嘛……等長大了再說。
這一天對于王微來說過于離奇,先是忽然就梳籠了,然后老爺又變成了陛下。
正式拜見過一次,皇帝仍舊很溫煦,然后讓她先認劉秉筆做義兄。
從陛下寢居里出來后,她看著劉若愚,忐忑地行禮喊了一聲:“大哥。”
劉若愚瞧著這妹妹,今天這才頭一回笑了起來:“陛下仁和,你無需擔憂了。消息傳出去總歸不好,明天我親自去把你的行李取來,知道的人不敢亂說。從今后,你就是清清白白的,將來好好服侍陛下。”
陛下不帶走她,劉若愚不安排好,王微自然會有另一個命運,恐怕大抵會是個悲劇。
誰敢去碰?
如今嘛,雖然有安排,但恐怕始終會有趣談傳開。
那又如何呢?數年之后若果真有一個宮女、司禮監大珰的義妹成為了宮中貴人,難道當真還有許多人嚼舌根?
王微如夢如幻。
許媽媽講過的許多姐妹好結局的故事里,有這樣一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