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得高軒,這位吳大公子才察覺范兄神情舉止大異往常,也看見了在那邊含笑坐著的朱常洛和同樣坐著、甚至還坐在主位的不茍言笑的劉若愚。
“劉公公,常爺!”
在吳大公子愕然的目光中,范大公子甚至有些討好地湊過去,伸手引他上前拜見,同時向他們介紹著:“這位是徽州歙縣吳家二房次子,名叫養韜。吳老弟,快來見過劉公公和常爺!”
這吳養韜一臉疑惑,但還是上前驚疑地行了禮:“劉公公,常……爺……”
劉若愚只是點了點頭,隨后問范永斗:“歙縣吳家?我記得萬歷二十七年,歙縣有個叫吳養晦的,出首告他大父欠鹽課銀二十五萬兩,那是誰?”
吳養韜一驚,驚疑頓時變成了驚懼:“那是……家兄。”
“原來如此。”劉若愚再點了點頭,看了看他就不再說話。
“歙縣吳氏,聽說昔年朝廷援朝討倭時輸獻逾三十萬兩。吳公子,幸會。”朱常洛滿臉含笑地看著他。
吳養韜總覺得這眼神怪怪的,無措地看向范永斗。
“……大好事,吳老弟不必驚慌。”范永斗拉著他先坐下來,隨后才盡力以熟絡地姿態說道,“吳老弟是知道的,為兄族妹乃是淑妃娘娘。這位劉公公呢,為兄只能說是伴駕南來。吳老弟只消知道,如今掌司禮監的王公公便是劉公公師兄,這就夠了。常爺嘛……宮里內務繁忙,這回的大好事,常爺出面來操持。”
吳養韜肅然起敬:“小子有眼不識泰山,適才狂放了……”
“不打緊。”朱常洛仍舊很和煦地笑,“宗明號、昌明號,公公們還要奉旨代天子監督著。我嘛,便是管著這兩家的。”
吳養韜哆嗦了:“常爺……是出面代宮里管著宗明號和昌明號的?”
朱常洛微笑著點頭。
范永斗心想這也沒錯,確實是他管著,于是對吳養韜說道:“這下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吳養韜連連點頭。
這就合理了。
能讓范大公子也叫常爺的,自然就是他們范家如今的根。
山陜商人在揚州本已漸漸沒了往日光景,而如今他們能重新殺回來,無非背靠著昌明號。昌明號呢,背靠著宗室和勛戚。而宗室和勛戚,又都被皇帝管著。
若從做生意的角度來說,宮里才是大股東。代宮里出面的,那就是真正的大掌柜了。
宗明號和昌明號兩家的大掌柜!
此刻,大掌柜朱常洛當然年輕得過分。吳養韜雖然還想不起來有哪家姓常的這么得皇帝信重,但正如范永斗說的:他族妹乃是淑妃娘娘,宮里的情形,誰比如今那山西各家更清楚?
怪不得今日范行首還要請他們的父親赴宴。
“那劉公公和常爺伴駕南來……今日是有什么大好事想提攜小子們?”他先向范永斗拱了拱手,又恭敬而疑惑地問兩人。
“不急,人不是還沒到齊嗎?”朱常洛只道,“我一貫呆在北京,難得到江南來一趟。徽州人杰地靈,不妨先聽曲閑談。吳公子不必拘謹,我也是年輕人,只不過投個好胎際遇非凡有了這權位。既然是永斗引薦的,那就都是自己人。”
“多謝范兄了!”吳養韜變得激動,“常爺看得起小子,那小子就先敬……那就先以茶代酒,謝常爺提攜之恩!”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知道自家前些年為什么要給朝廷送銀子。
當時,能與朝廷搭得最近的線無非是稅監和鹽政官、地方官罷了。
他們吳家可不比同樣出身歙縣的汪家,人家是出過汪道昆的。
如今范永斗這家伙跟哈巴狗一樣的,這劉公公和這常爺都是通天的人物。
伴駕南來的,莫非……是帶著旨意來辦事的?
于是他就開始刻意結交,先是忙著大拍胸脯說今天他來做東,又忙里忙外地吩咐隨從回家先去取些珍藏好物件來作為見面禮孝敬。
在看到那位劉公公對于一眾人準備呼紅倚翠卻并不見外之后,又叫觀運樓去搖人——沒別的,今天特殊,觀運樓里的姑娘雖然本身也很出色,但城里還有更出色的啊!必須得是各處頭牌過來。
朱常洛保持微笑,看他大獻殷勤。
吳大公子熱烈地張羅著,范永斗就省事了。愛咋咋的吧,反正陛下在這里,他好像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過了一會,汪道昆的侄子來了,還有歙縣黃氏,休寧的朱氏和王氏,婺源李氏。
看樣子,范永斗邀的就是如今大鹽商之中實力最強的徽州鹽幫。
后來者更省了范永斗的介紹精力,自有吳大公子殷切介紹,搞得像是他組的局——也沒錯,他已經拍胸脯要買單了。再之后,就是觀運樓外熱熱鬧鬧地不斷有轎子過來。
那林掌柜到了自家店門口,瞧著這陣仗也愣住了。
“怎么回事?”
店內留守的柜臺小掌柜無奈地說道:“吳公子說今日要包圓了,免得驚擾貴客。”
“那怎么……”
林掌柜話還沒說完,那小掌柜說道:“讓我拿昨日賬目給他看了,照額勾賬,只多不少。總之一句話,別忙起來了,上面使喚下來咱們照應不及時。”
“……算了。”她搖了搖頭,“叫蔡姨她們來。這位王姑娘來得匆忙,今日也算得她梳籠,先幫王姑娘好好梳洗妝扮一番。”
王微聽到梳籠一詞,心里才開始畏懼起來。
可是她還小……
林掌柜哪里管這些?她只知道范公子使了那么多銀子,必定需要她把事辦漂亮。
至于那位叫常爺的貴客準備怎么辦,那她不用管。
興許人家就是喜歡小的,這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她本就出身這個行當,見得多了。
這時她才先到上面去,一方面跟各位貴客熱情地打招呼,嬉笑寒暄;一面看著許多不在自家樓里坐店的其他揚州城頭牌堂伎,心中直呼今天真是花錢如流水;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向范永斗回話,告訴他人已經請到店里了,先梳妝準備。
“范兄專為常爺贖了個姑娘?哪里的?花了多少銀子?”
范永斗看朱常洛也瞄了過來,心一橫說道:“許娘子教的,花了一萬二千兩。”
“范兄闊氣!”眾人立刻鼓噪,“許娘子當年就名噪淮揚,這么悉心栽培的,今日能開眼界了,配常爺的身份!”
范永斗笑得尷尬,偷偷看朱常洛的神情。
朱常洛心里只感嘆:雖說他們平常不是天天這樣,但只看這花錢不眨眼的排場,也知道他們過去靠著鹽積累了怎樣的財富,又保持著什么樣的穩定收入規模。
今天當然是夸張的。不說他們了,就是朱常洛自己,整個宮里也不是每天要花上萬兩銀子。
但是,就算這些還沒當家的公子哥一年下來花銷以十萬計只怕也很常見。
偌大的觀運樓里只有這揚風曉月軒里有客人了。憑這些最有實力的大鹽商公子哥們的臉面,那林掌柜就算要給人賠笑臉謝絕一些已經訂了午后或夜里雅間的客人,那也必須去做。
畢竟這些公子哥就在這。今天惹惱了他們,往后生意得差一大截。
整個觀運樓都圍著最上面的這群貴客服務,美酒佳肴的鋪張浪費自不在話下,觀運樓自家養的戲班也直接到了上面專為他們表演。
那些被吳養韜從各處請來的五位頭牌堂伎加上觀運樓自家坐店的,都在這里。
舞的舞,唱的唱,再加上假意或真情的爭風吃醋,朱常洛表示佩服:論玩樂,他拍馬不及。
雖然他如果要做個昏君,場面只會比這更離譜。
知道朱常洛是極特別的大人物,這些公子哥雖然都會攜美討好,但卻不會把他當做可以平輩論交的朋友來灌酒。
知道還有個許娘子悉心調教的小姑娘今天算是梳籠來陪伴他,也沒讓這里面的其余“庸脂俗粉”向他獻媚。
朱常洛就只是先與他們天南海北地聊著。話雖然不算多,卻也讓一眾公子哥感受出來了:他能代宮里那位出面操持宗明號、昌明號的事,絕非僅憑出身。
現在有些人已經在猜測,他是不是懷遠侯家里的年輕一輩,少年時就被陛下培養出來的。
姓常的嘛,能擔此重任,那自然只能是常遇春的后人,嘉靖年間又蒙皇恩重新襲爵的。
他們哪里敢想到這就是朱常洛本人。
笑談暢飲,鶯歌燕舞,日漸西斜。
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那林掌柜才重新出現在這邊,笑吟吟地牽著一個小姑娘過來。
所謂梳籠,就是改過去只梳辮子,改梳發髻。既能做更好看的頭型裝飾了,也寓意著見客或有歸屬。
在揚州,有專門擅于梳頭的,有專門擅于化妝的,還有專門擅于穿衣搭配的。
這都是市場需要。
觀運樓自然也不缺這些,因此這王微經過了以前不曾有的刻意打扮,現在從林掌柜身后怯生生走出來之后,著實令這里的男人女人都眼前一亮。
不同的人看出的不同,公子哥們瞧見的是這雖然還未完全長開但璞玉渾然的容貌、不知人事因而單純質樸的氣質。
其他已經艷名滿淮揚的前輩們看見的是她含苞未放卻已經足以令男人憐愛意動的風姿,好在聽說已經被贖了身。
于是她們眼里更多的是羨慕:這么小,還不曾經過苦楚,就走完了她們這些人最渴盼的那條路。
王微是懂事的,知道自己要服侍的是誰。
看見年紀不大,長相神情不讓人生畏,她卻只是先過去跪了下來說道:“奴婢王微,叩見老爺。”
“起來吧,就坐在一旁便是。”
朱常洛心里感嘆著,其實是我見猶憐一般的人物。后世若被拍成視頻發到網上,就又是騙我生女兒系列的頂流代表。
他沒聽過這個名字,不知道這也是個奇女子,一生顛沛流離。
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是經她做媒與錢謙益在一起。而她本人,是個被當時一些文人認為可以與李清照相媲美的詩人,還是一個像徐霞客一般的旅行家。
但現在,她只是個還沒真正走入淮揚尋歡客視野里的小丫頭,然后就因緣際會地出現在了這里。
聽朱常洛這么吩咐,她只是拘謹地跪坐在一旁。想了想之后覺得自己這樣可能不太懂事,于是又向朱常洛挨得近了一些:“奴婢幫老爺添酒。”
才剛剛用心梳洗打扮,朱常洛自然感覺到香風撲鼻,小姑娘怯生生地為他添著酒。
若按范永斗說的,這便是她從小要學的,要順從,要懂得察言觀色,要討男人歡心。
現在她自我的性情還未養成,此刻她腦子里恐怕想著那許娘子的教誨更多。
看這么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如此俯首帖耳準備迎接新的命運,朱常洛一時倒沒有了與他們繼續侃大山的心情。
于是他開了口:“日薄西山,那就該上酒菜,說說正事了。劉公公?”
他這么一說,劉若愚就說道:“事情緊要,那就清凈些吧。具體怎么做,我不過問。來見見你們,只是讓你們知道這是陛下交辦的事。這位姑娘,你就隨咱家先到下面接著聽聽戲吧。”
王微聽到陛下兩個字,又聽他自稱咱家,心里自然震動不已。
而聽他說讓自己與他一起到樓下去聽戲,更是茫然無措地看著自己新拜的“老爺”。
朱常洛只笑了笑:“隨劉公公去吧。”
范永斗趕緊招呼:“都是懂規矩的,一個字也別亂嚼舌頭,那你們就都到下面去歇息著。美酒佳肴不少你們的,今天你們也做回主顧,就在下面陪劉公公聽戲。”
這時倒有人好像是明白了一樣:敢情今天其實主要是陪這位太監啊?
王微心里也有點這么懷疑,于是更加忐忑了。
不過這位劉公公倒好像是個讀書人一般,還請她先行。
揚風曉月軒里頓時清凈了不少,隨后便是先傳正菜美酒,分設諸桌。
一共就八個人在這,朱常洛點了點頭:“這大好事,便是宮里有心要辦個銀號。范行首說,鹽商們現銀多些,今天我也瞧見了。我操辦此事,這銀號若要遍布大明,擔負諸多采辦銀流通和薪俸發放,所需本金極大。因此嘛,今日讓永斗相邀,是要問你們借錢。許給你們的好處除了本錢,這利息卻是范行首與你們父親要談的事。”
吳養韜他們有些震動:“擔負……薪俸發放?”
“牽連極廣,不過那些是政務,你們知道這是新政一部分便好。”朱常洛說著,“這好處,主要在將來。而將來嘛,總是你們繼承家業,故而我先找你們來。年輕人總有干勁一些,愿闖一闖。你們若是敢代你們長輩做這個主,那么隨駕去廣東,和南洋、外滇諸藩邦的海貿大業,今后就是你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