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八月,匯聚到通遼的人馬越來越多。
首先就是大批的護駕大軍,他們過了臨潢府之后并沒有悉數隨朱常洛去沈陽。
另外自然就是已經到達的葉赫部、土默特和鄂爾多斯部。
這個時間點,朱常洛卻已經從沈陽北上,經過開原到了鎮北關外。
他所處的位置是原先葉赫部的領地,將來要成為大明的扶州軍民府。
朱常洛比對著記憶,這里后世應該是鐵嶺北面、四平一帶?
大明對這里是十分熟悉的,長白伯張神武統率著這后半部路程的護駕親軍,指著西北面說道:“臣去年初便是隨俞國公先過了東遼河,翻過了金山,到了科爾沁的領地。”
朱常洛這次算是走得最遠了。此時天未轉寒,東北風光看得他心里有些澎湃。
聞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往那邊遠眺著。
袁可立在一旁含笑說道:“唐乾封二年,薛仁貴破高麗于金山,進拔扶余城。宣德年間,遼東都司都指揮使劉清還奉命在烏拉城一帶造船。正統以后,遼東邊防才只能倚靠邊墻,最多零星哨堡于外,哨騎常探。”
朱常洛堅定地說道:“會回來的,都會回來的!”
明初之時,大明能夠設置奴兒干都司,其實是水路立了大功。
那個時候,為大明立下這個大功的,還是個海西女真人,名叫亦失哈。
他是太監,但與鄭和一樣,都去了很遠。朱棣數次北征,他則數次北巡奴兒干都司。
每一次都是春日啟程,通過船隊一直到達黑龍江的出海口。
于是朱常洛轉了個方向,看著又在啟程的一批葉赫部民之后說道:“等葉赫部都西遷之后,扶州就要好好經營了。東南與遼源軍民府相接,原先的船廠要重新辦起來。”
“是。”袁可立說道,“烏拉城外,建州余孽雖仍舊敗逃走了,但遼東鎮必定速速剿滅殘賊。遼東大定,扶州和遼源此后該安心經營了。就是扶州、遼源偏遠,人丁方面……”
“慢慢來。”朱常洛看著緩慢移動的葉赫部民,“朕相信,大明從不缺愿意搏一搏的百姓。遼東雖苦寒,但機遇也無窮。”
明明有現成的人口,但為了后面治理的難度降低,還是盡量打散、削減。
遠處,布揚古安排好了事情之后策馬過來,在遠處就先下了馬,然后走到朱常洛面前再行大禮。
“如今再不為離開故地而憂心了?”
布揚古滿臉都堆著笑:“陛下天恩,臣只有感激。只恨未能助天兵陣斬諸英和揚古利,臣實在慚愧。”
“輝發、烏拉等城固守罷了,軍力原本有限。你能當機立斷率兵援助,那些女真降卒便是你應得的。努爾哈赤都死了,諸英和揚古利只能帶著三千余殘兵遠遁,已不足為慮。”
至此,努爾哈赤的戰略自然全部失敗。不僅圖謀無果,還搭上了整個建州女真的未來。
烏拉城離得最遠,它實質上是未來吉林市的一部分。輝發河匯入松花江上游之后,再往北才是烏拉城。諸英從薩爾滸退走,揚古利從哈達城穿遼源軍民府過去,他們想合并先攻下烏拉城仍舊無法得手。
明軍擅守城,建州女真不擅攻城,這沒辦法。等到大明北線援兵和葉赫部的援兵到了之后,一場大戰之余,建州女真所剩的主力力量恐怕就只有在朝鮮的那一些了。
其余被努爾哈赤安排先往東撤退的人馬,還有從烏拉城敗走的人馬,他們想重新聚起來緩過氣只怕也不容易。
從這個夏天開始,東面的女真小部族只怕都要遭殃。
這一次,大明的政策就是全部建州女真部民都不要。嶺南女真要,將來的渤海女真要,可以都拿去。
他們當做包衣阿哈使用,沒問題。但大明當然會提要求,相當于一次把建州女真本部的部民全賣了,而后續,大明需要他們給遼東提供糧食,分多年付清。
要的數量并不算多,很公道。
但大明會讓女真人實現多年的訴求:牛和鐵。當年,亦失哈就奏請過多次,說女真人希望用馬換牛換鐵。與蒙古人不同,女真人本身就是希望和愿意去發展農業提高收成的,只不過大明出于邊患考慮禁止這些交易。
時過境遷,朱常洛反倒愿意創造更大的市場來幫助國內工業和產業發展。土地更多之后,也能夠有目的地讓耕牛數量被繁育得更多。給到嶺南女真和渤海女真,讓他們先幫著開墾更外圍的地方是一舉多得。
至于軍事上的考慮,那怕什么?大明專注進入火器時代,他們有鐵也只能繼續能歌善舞。
大明統戰的對象只是原先的海西女真。
“已經是八月了,你這邊既然安頓好了,就隨朕一同往通遼去吧。”朱常洛指了指西北面,“讓他們都看看,伱妹妹在宮里服侍朕,朕就把你當親戚看待。”
“臣謝陛下隆恩!”
于是布揚古也加入了伴駕的隊伍。
其實退一步想一想,和往日并無不同。以前,其實也是大明冊封的都督。現在,則將獲得大明冊封的王爵。
嶺南女真國之內,仍是他做主。
在大明北疆的這一場“浩劫”當中,做了大明的忠犬,既徹底解除了旁邊虎視眈眈的敵人建州女真,又獲得了更大的領地和更多的人丁,有什么不好的呢?
反觀建州女真部,從此闔部部民永為包衣阿哈,受海西女真奴役。
明明面前這皇帝已經許了他奪得哈達、輝發、烏拉三部的部民,成為渤海女真之主。
所以說人不能太貪心,尤其是實力不夠的情況下。
現在布揚古只有美滋滋。
妹妹已經有了身孕,如果生下的是個兒子,那么將來總能繼續幫襯到嶺南女真。
御駕從大明邊墻的最北端外開始往西,這一段路并不好走。
但到了金山西南麓的西遼河畔之后,專門從遼河下游過來的“龍舟”等在了那里。
這是大明實力能夠有效投射到這里的反映,做這件事的卻是遮洋行的行首常慶安。
朱常洛登船之后召他到面前,先問道:“清河驛鎮毀于一旦,可有人退卻?”
常慶安躬身回答:“若有人退卻,臣也不能又新造這些大船。從此遼河為坦途,臣等已經商議好了,清河驛鎮本就只是一時之選。如今不光清河驛鎮,薩爾滸、梅河口、輝發城,都要把港鎮建起來。只用把界凡寨到梅河口一小段陸路打通,那從此東北雖遼闊,只要河水沒凍上,人貨盡可暢通無阻!”
“那就好。”朱常洛笑了起來,“昌明號、宗明號的貨物,都是你遮洋行運來?”
“正是,為了這樁大買賣,臣幾乎盡起遮洋行的船,還租了足有兩百余船載人載料。船隊已然先行,眼下應該是先到了通遼開始卸貨卸料。臣跟他們都說好了,這個冬,就盡快把通遼碼頭先建起來!”
“是嗎?那眼下西遼河上豈非擁堵不堪?”
“陛下不日便能得見。”常慶安笑道,“想讓遼寧省和遼東、遼西二鎮覺得是該沿岸多設些碼頭,臣自然要把陣仗做大一點。”
“不錯,你辛苦了。”朱常洛勉勵了幾句,隨后點到,“這個機會難得,和各部都商議好一批訂單。要鹽要茶要鐵要絲綢,你們都不用擔心供應不上。跟已經遷遼東的各家商議一下吧,他們踴躍承買國債,邊貿堪合自不用憂慮,另外朕有意讓你遮洋行再成立個興安船行,以后就由他們專跑東北航運買賣。”
常慶安大喜,連忙先跪下來:“臣代他們先叩謝陛下隆恩!”
遮洋行此前只專跑大沽到遼東的海運,后來多了朝鮮航線、新增金花銀及五府白糧的業務,如今更要與更多北疆部族做生意。
這一場仗把遼河水系都打下來,如今竟然倒像是為他們打的一樣。
經過西遼河,上游可至臨潢、慶州,嶺南女真、察哈爾的生意能做。通遼這里,科爾沁的生意能做。
他們確實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花了很多錢的清河驛鎮剛建成就被努爾哈赤焚毀。在遼源軍民府的投入,過去一年里都不能產生效益,甚至被破壞了很多。
但也正是他們此前響應朱常洛的要求先到了遼源軍民府,這才靠雇工收攏了許多三部棄民的心,讓遼源軍民府在去年一整年的戰事當中多少得到不少三部棄民的支持,最終堅持了過來。
所以朱常洛當然也給他們回報。
這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跟著他的要求走,那就一定會有肉吃。
東北是個寶地,蘊含的財富機會其實巨大無比,昌明號和宗明號又豈能都吞得下?
等到這次會盟之后談妥的大買賣傳遍天下,朱常洛不信沒有其他商幫動心。
那就遷邊吧,反正遼寧省、九邊、承德府都必須落籍才能買田置產營生。
此刻,剛剛到達通遼北面的科爾沁部臺吉們全都目瞪口呆。
他們萬萬沒想到來到這里之后,看到的第一個景象不是森嚴的城堡和明軍,而是遮天蔽日一般的船帆和熱火朝天的工地。
不知多少木材、石料和其他物資在北岸、南岸堆積如山,而放眼望去,這里的人此刻只怕已經有至少四五萬了吧?
說的是普通百姓模樣的人。
他們都知道大明的人丁多,但是這里突然冒出這么多人,實在令人望而生畏。
現在麻貴也真的有點麻。他知道朝廷有安排,說通遼城的碼頭不用他們操心,等到入秋之后會專門調運物資過來趕在今年枯水時節興建起來。
但他沒想到陣勢有這么大。
讓人感覺這里不是遼河,這里是漕河。
當然,這些船大多數都只是過來卸貨,然后就要趕在遼河結冰之前回到南面去。
現在昌明號的王珣和宗明號的王昺親自在這里主持,一個是皇帝愛妃的生父,一個是駙馬都尉,但他們代表的卻是大明宗室和勛戚的力量。
可謂是不計代價了。
“麻都督,會盟之后,給各部暫時用的營帳才能讓雇工們都住進去。這段時間里就要勞煩都督先安排一下,他們擠得緊,必定多有怨言,還要邊軍多多督巡,以免生事。”
這點小事麻貴當然表示沒問題,但他還是問道:“這么多雇工……糧食……”
“除了隨船來的,其余都走陸路。今年夏糧、秋糧,會分兩批從廣寧過來,都督勿慮。”王珣解釋著安排,“陛下有旨,遼西、遼東新邊沒有長城,這新邊諸城宜速宜好。邊防國債如今雖然還在賣,但宗明號、昌明號承買的已經都經戶部列支為樞密院軍費。”
麻貴怔怔地看著他們:這算是他們出錢買國債賺利息,然后這國債里的不小部分又會作為工程承包費給他們賺嘍?
不過這也讓麻貴感受到了這種模式的效率。
有錢賺,行動能力就是強。
這么多人和物資被運到這里來集中開工,那么恐怕明年這通遼城就會有個大概模樣。
當然了,可能也有為這會盟壯聲勢的考慮。
這時杜松過來稟報了:“科爾沁使團已經到北岸,眼下正在登船。”
麻貴笑了起來:“他們恐怕不習慣。”
“正好船多,馬也能上船過來。就是碼頭少,王行首……”
“我這就讓他們騰開位置!”
林丹巴圖爾也來到了通遼的西面,看著喧鬧非凡的景象之后沉默不語。
這種千帆密布的景象,對于任何一個草原子民來說都是莫大的震撼。
臥薪……嘗膽……從慶州過來,到了以前的嶺南四部所在,看到了正在興建中的臨潢城,又看到了這陣勢更大的通遼城,林丹巴圖爾的心志又在不斷被削弱。
深深的無力感越來越侵染他的意志。
而在東面的遼河水面上,朱常洛看了看縮回腦袋跪到地上的烏拉那拉·布順達笑了笑。
“想看就看,不打緊。”
“奴婢不敢……”
“起來吧,朕跟你一起看。”
說罷過去就拉著她的手讓她起來了,又摟住了她的腰,從這船艙的窗戶看著外面的景象。
不得不說,他們是會整活的。想著這景象便是自己數年成果的一個體現,朱常洛心中當然是快慰又豪邁。
遼河通航條件并不算好,但如今的河船也并不算大。
但數目一多起來,頗為興盛、壯闊。
承擔著重要使命的布順達早已經獻出了一切,反正朱常洛船行途中也沒多少其他事。
接下來的事情只有一件了,那就是抵達他忠誠的通遼,會見各路“猛人”。
但在他們心目當中,最猛的自然是大明天子。
畢竟他們都將跪拜稱臣,以求茍安,以待將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