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圖阿拉城燃著熊熊大火,李成梁輕蔑地看著他,將刀從諸英的胸膛之中抽出來。
湯古代和黃臺吉一個抱著自己的頭,一個只有半截身子從地上爬過來,他們都哭喊著問他:“阿瑪,為什么讓我們去送死!”
年幼的穆庫什傷痕累累地被猛獸追趕著,努爾哈赤看李成梁轉頭沖她去了,連連喊著:“不要!不要!”
過了一會就見穆庫什倒在血泊之中,伸出稚嫩的一只手,小小的臉龐上盡是恐懼和求救的神色。
而那殺神再轉身后,卻變成了自己只見過兩面的皇帝。
他緩緩地迫近,居高臨下,神情淡漠地質問:“朕給你指了路,你為何不走?”
努爾哈赤陡然從噩夢之中驚醒,寒冬之夜里,冷汗已經微微浸濕了貼身的衣服。
手摸到了一旁的刀,他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心仍舊跳得快。
“阿瑪!你怎么了!”
在外面和衣而臥的是他兒子諸英,努爾哈赤看著心急趕進來的他,緩緩搖了搖頭:“沒事……”
隨后問:“我說了什么夢話?”
“沒說什么,只是悶聲吼了吼,再坐了起來。”
“……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諸英搖了搖頭,“漢人沒有新動靜,阿瑪再歇會吧。”
努爾哈赤沉默了一會,隨后說道:“把火燒旺一些,睡不著了,你陪我坐坐。”
他披上了暖和的皮裘,起身坐到了營帳外間的炭盆旁。
聽著木炭被燒裂以及偶爾傳來的積雪滑落聲音,他一直沒有說話。
是兒子守在帳外,這其實是因為大明皇帝的那道旨意:只討反賊,反賊只是建州女真。
三部歸順部眾……努爾哈赤不能賭萬一,因為現在形勢越來越不好了。
過了一陣之后他開口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諸英沉默不語。
現在,他們已經從小清河谷退了出來,只留了五千人守著奪下的哈達城。
但大軍營帳扎在輝發河口,沒進渾河谷,只派了萬人回赫圖阿拉。
如今,努爾哈赤親率主力扼守著輝發河的上游,看似可以從小清河谷繼續威脅廣順關、從西面進入渾河谷威脅撫順關,從南面又可經輝發河的另一條支流所在河谷前往協守赫圖阿拉,但實則已經放棄了最初的戰略意圖。
廣順關不好攻。
在那里丟掉了近兩千八旗精兵的性命、輕重傷員已逾五千之后,努爾哈赤放棄了繼續攻破廣順關的想法。
兩個原因:一是在狹窄的關隘面前,八旗精兵只能使用弓矢,只能用粗陋組裝的投石車佯攻。而開原明軍已經不用擔憂誰,守城是他們的長處,攻城卻是建州女真最大的短處。
另外一個原因,則是葉赫部北面傳來的新消息。
明軍出了撫順關扼守好薩爾滸和界凡寨后就進了蘇子河谷,其中還有韃靼騎兵,努爾哈赤震動之余把派在科爾沁那邊的揚古利也叫了回來,現在就是他率軍守在哈達城。
科爾沁那邊還留了數十人用來互相傳遞消息,他們傳遞回的第一個消息就是科爾沁無用,連隆安都沒能奪下來。
所以努爾哈赤放棄了攻破廣順關:如果科爾沁這么不堪用,他攻破廣順關拿下開原之后,又怎么能期待頂住明軍反撲的同時,和科爾沁一起先掃滅葉赫部,免除后背之憂?
可今天入睡前又得到最新的消息:內喀爾喀殘部退兵了,科爾沁也有退兵之意。
大金徹底成了單獨抗御大明的那一股勢力。
“千載難逢的良機,原來是假的。”在兒子面前,努爾哈赤苦笑了一聲,“大明竟敢冒這樣的險,他們到底憑什么?”
諸英憤憤不平:“還不是韃靼人一盤散沙!”
努爾哈赤無奈地搖了搖頭:“確實一盤散沙。可就算韃靼人如今再怎么不復當年了,誘敵深入,把那么多韃靼騎兵放入邊墻之內,難道就不擔心我們也起兵,最后弄巧成拙嗎?”
“……阿瑪是說,他們一開始就有把握一定能徹底包圍韃靼人?”
“戰場千變萬化,誰敢說一定?”努爾哈赤眼神之中有些迷茫,“難道這就是天命?”
“阿瑪!天命在大金!”諸英十分肯定地說道。
努爾哈赤看了看他,目光又透過帳篷看著渾河谷的方向。
按道理他應該發揮善于野戰的長處,再去打掉已經從薩爾滸進入蘇子河谷的明軍。
但那就必須攻入渾河谷,先拿下薩爾滸。
留在哈達城的兵力守得住那里嗎?守不住的話,廣順關的明軍又能一直打到現在這個地方來,把他們堵在渾河谷里。
努爾哈赤甚至不能分散兵力再去拔掉輝發城、烏拉城,先清掃好往東邊去的退路。
因為那同樣是攻城,同樣要面對裝備精良、火器眾多的明軍。
噩夢初醒,處于心志動搖時間里的努爾哈赤最不理解的其實是大明君臣為什么敢做出這樣冒險的戰略。
是純粹賭對了,太幸運,還是明軍真的已經完全與往日不同?
前者會讓人覺得天命站在大明那邊,后者說明大明游刃有余。
“你覺得該先弱后強,還是先強后弱?”努爾哈赤問兒子。
這是大兒子,最驍勇善戰。此刻的大金仍要面對強敵,最合適的繼承人當然是他。
努爾哈赤想聽聽諸英的看法。
“先強后弱!”諸英毫不猶豫地說道,“阿瑪,先去拿下薩爾滸吧!揚古利在哈達城,一定能守住廣順關出來的明軍!”
努爾哈赤沒說話。
“如果連赫圖阿拉都保不住,大金想收服科爾沁、野人女真和北山女真只會更難!”諸英誠懇地說道,“阿瑪,千萬不能退!就算我們攻不進大明邊墻,但他們只要出邊墻,我們勝算就大許多!三部之地拿回來了,如果再拿下寬甸六堡,大金就是關外主心骨!科爾沁和朝鮮,就都敢繼續出力,察哈爾和喀爾喀也一定不會甘心!”
努爾哈赤知道,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
但是太難了。
他看著兒子:“科爾沁都是些沒遠見的。現在開原還在大明手上,葉赫部成了大明的狗,他們能從北面增兵輝發、烏拉。三部之地,寬甸六堡,怎么拿回來?”
“所以一定要把明軍趕回撫順關內!西邊先穩穩守住,再去奪回輝發、烏拉!哈達能奪回來,輝發、烏拉為什么不行?逼得大明只能守遼東邊墻,兒臣再親率大軍去攻下寬甸六堡,讓代英在朝鮮逼他們出兵!”
努爾哈赤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問了一句:“要先拿下薩爾滸。如果拿不下來呢?”
“一定能拿下來!”諸英仍這么說,“馬上就是漢人過年了,他們一定放松警惕。阿瑪,一定能拿下來!”
努爾哈赤再沉默了許久,隨后看著他點了點頭:“好,你去。天一亮,你帶一萬精兵去!”
“兒臣領旨!”諸英大喜,認為“父皇”做了正確決定。
看他走出帳外去安排,努爾哈赤緩緩伸出雙手,繼續取暖。
進逼哈達城的大軍近四萬,等揚古利帶人回來之后就徹底過了四萬。
但哈達城之戰、廣順關之戰,先后折損總共就過了四千,還有超過三千重傷不能再戰的,五千余輕傷的。
再安排了五千人留守哈達城,安排了一萬人從后方回援赫圖阿拉,此刻努爾哈赤身邊的大軍只有一萬八,其中還有五千多是此前輕傷的。
讓諸英帶一萬精兵去渾河谷,那里的清原加上從薩爾滸、界反寨一帶敗退過來的人也不過三千。
一萬三精兵,能重奪薩爾滸嗎?
那其中還有哈達、輝發、烏拉三部的歸順新四旗。
他讓人喊來了扈爾漢。
“那五千傷兵,你帶著守在這里。”努爾哈赤說道,“我要回赫圖阿拉。”
“皇上!”扈爾漢欲言又止。
“大阿哥如果能順利攻下薩爾滸那里的明軍營寨,那就讓揚古利分兵過來守住這里,你帶他們前去薩爾滸。”努爾哈赤說道,“赫圖阿拉,我必須回去一趟。”
看著跟隨了自己多年的勇將,努爾哈赤認真說道:“如果大阿哥那邊不順利,該準備退走。你聽好!”
努爾哈赤和諸英想的不一樣。
先難后易當然是最好的,如果能夠打出立身之本,大明也必須正視大明的戰力。
現在已經不可能速勝了,因為察哈爾、喀爾喀和科爾沁都指望不上。朝鮮內部自己的問題還沒解決,大金孤軍作戰。
不能速勝,也有不敗之法,那么前提就是挫敗大明對赫圖阿拉的威脅。
可如果就連這一點也辦不到,那只能先易后難。
“記住!一旦薩爾滸那里十日還攻不下,就做好準備!”努爾哈赤鄭重說道,“全力攻下烏拉城。從烏拉城沿著松花江一直到白頭山天池,只要保住這一線東面,那就算到北琴海邊再筑新城,大金也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扈爾漢眼含熱淚:“皇上……”
努爾哈赤笑了笑:“現在倒是自在了。大明要么再修新長城,要么就是一年一年你來我往。”
他收起笑容之后眼神一寒:“既然已經成了這局勢,那就先一統關外再說!長白山兩側,松花江以東!收了科爾沁,攻滅了汗庭。將來再反攻大明,從他們的宣大到遼東,都聽我八旗號令,再不會像這回一樣!”
靠別人不如靠自己。
努爾哈赤盯著他:“這不是敗退!大阿哥能立奇功,也是一樣,無非仍以如今邊墻為界。但不論如何,大金都城都不必再設于赫圖阿拉。滿人既是在北琴海畔發源的,都城就先回到故里!大明如果不怕勞師遠征大敗連連,盡管攻來!”
他做出了決定,進可攻,退可守。
既然已經與大明撕破了臉,就需要更大的縱深。
他這輩子的任務就是讓大金存在、壯大,讓這皇位傳承下去,為后世子孫打下根基。
赫圖阿拉,仍然要盡全力去守,但他不能以身犯險。
諸英還是太魯莽了一些,不喜歡多想退路。
咸鏡道,北琴海,松花江……
努爾哈赤暫時放棄了對遼東的覬覦,整個關外始終是更容易的。
大金也是個疆域遼闊的大國,比什么都重要。就算關外再貧瘠,有更多的人力、物產,他不是不能與同樣反了大明的朝鮮互相幫助。
甚至包括倭國。
努爾哈赤重新振作起來,準備回赫圖阿拉鎮住歸順的三部權貴。
他勾勒著心目當中的持久戰圖景,科爾沁傳遞給大明的消息則在去北京城的路上。
此刻紫禁城里卻剛辦完進封四妃的典儀。
除了秀嬪、慎嬪、康嬪之外,葉赫那拉東哥成為了皇帝目前為止唯一一個異族妃子。
這毫無疑問是對葉赫部在此戰當中功勞的“犒賞”,雖然他們一開始猶豫過,后來也是因為已經被綁上了戰車。
葉赫那拉氏也成為了唯一一個還沒為皇帝生下什么孩子卻獲封為妃的人。
“想殺努爾哈赤卻沒那么容易。”朱常洛在這“老女”身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如今這算不算破了誓?”
東哥初嘗滋味,老女如今卻如媚貓一般。
“陛下神威蓋世,建州敗亡是遲早的事,臣妾不急了。”她伏在朱常洛一畔,聽著他的心跳聲,隨后又柔媚地說,“況且,陛下早就叫臣妾改了性情……”
“你那性情哪里容易改?”朱常洛瞥了瞥她,“朕和臣工們已經議過了,承德府那里由內帑轉支修個行宮,往后時不時可以去住一住,你也能見見族人。”
“臣妾謝陛下隆恩!”
東哥還不知道皇帝計劃跟她生出個兒子出來,將來接手嶺南女真。
現在她只覺得陛下寵她。
朱常洛笑而不語。
對灤河一帶的開發,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錢。
肅王沒多少錢,但楚王還可以。
這些還不夠。朱常洛這里名曰修行宮,實則還會由內帑出資修更多的基礎功能建筑,包括那里的學校。
土默特韃靼和嶺南女真子弟,是要求要送一些人去進學的。遵化那里的軍工園,也已經派人去了那邊勘探。
畢竟朱常洛如果所記沒錯,后來北京到張家口鐵路的修建,包括秦皇島這港口,都與開灤煤礦有關。
現在當然修不得鐵路,但是開平那里將來還能從漠南漠北的韃靼人手中通過邊市積少成多收來一些,再加上開灤煤礦或能勘探到具體位置,這些都能沿著灤河布置成為一條產業帶。
下一步的工業突破,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基礎了。
反倒是知名度更高的山西煤……不如先多留下一些給后世子孫用。
哪怕現在不能實際控制蒙古高原,也要用利益讓他們奴役底層牧民去開采那些淺層煤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