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很高大,如今炭盆里燃得旺,殿中很溫暖。
朱常洛解下了外袍遞給王安之后,隨意地抬了抬手:“坐,坐。”
五個人的姿態都很恭敬。
除田樂伴駕一路之外,其余四人都很清楚:昨天御駕凱旋,皇帝牽著皇長子走入北京城之后,大明泰昌朝除非皇帝做了好幾回天怒人怨明顯不占理的事,要不然就會穩如泰山。
沒錯,不是一回。
他已經有了“任性”的資本。
即便毫無根基、初登大位的皇帝,只要法統清晰,甚至都有可以由著性子做幾樁事情的機會,更何況是如今平定北虜、復了舊土拓地萬里的皇帝?
坐好之后,朱常洛一一看了看其余四人。
“京城和江南都沒亂起來,朕很欣慰。”朱常洛開口就說這個,然后笑著調侃,“聽說沈一貫已經啟程,和幾位親王一同入京了?”
回話的是葉向高,他謹慎而敬畏地說道:“正是。通政使司已經收到了沈總參的請罪疏。”
“龍江公啊龍江公……”朱常洛繼續笑著,“臨危受命,雖然奏請留一半漕糧在江南考慮不周,但總體仍是功大于過,江南并沒有亂嘛。另外,那一半漕糧本就是三月前過淮的那一批,倒也沒誤事。”
說罷收起了笑容:“除此之外,如今北方還要更多糧!當務之急,開平、大寧、遼河套,這些地方怎么布防、治理,有許多事要盡快拿出方略來。眼下只有邊軍駐扎于寥寥數個要地,朝廷沒拿出章程頒告天下,百姓是不敢去的。明年正月的朝報上,要把這大方略刊出來。”
王安和鄒義一起把屏風抬了過來,朱常洛也走下寶座,踱到那邊朝眾人招了招手。
隨著大明與察哈爾汗庭的和約訂立,現在名義上已經屬于大明疆域的范圍大多了。
朱常洛指著輿圖:“從大馬群山,經渜水過開平,東至七老圖山,再折向南到大寧,再沿老哈河往東北到遼河,經通遼到葉赫,這就東接遼源軍民府了。目前,大明最多控制這一條線以南。”
從和約里,大明要的地方當然更大。
但從西到東,在大明古稱渜水、韃靼人稱之為上都河的灤河上游以北,大明準備安置順義王所領的土默特。
所謂大馬群山,就是張家口北面的群山。燕山山脈是橫亙北京北面,大體東西走向的。大馬群山里除了發源出與桑干河一同匯入永定河的洋河的支流,還發源出了灤河。
大馬群山東面,就是灤河水系了。這一次,大明要控制整個灤河水系。最西北面就是原先蒙元的上都開平,而灤河諸多支流匯聚的地方,就有后來大名鼎鼎的承德。此時,它還沒得到這個名字。
灤河水系的西北側,則是最北端與大興安嶺相接的七老圖山。七老圖山與努魯爾虎山之間是西遼河支流老哈河的水系,努魯爾虎山南面則是大凌河谷。
根據朱常洛之前的承諾,七老圖山東面,老哈河西面,西流河上游的干流西拉木倫河南面,則是原先的葉赫部、將來的嶺南女真的領地。
“當前第一緊要的,至少要重筑、加筑或改筑新邊七城:開平、大寧、哈州、臨潢、通遼、扶州、慶州。”
開平和大寧就不用說了,從西北側和東北側進入灤河水系的兩個重要口子。
而所謂哈州,就是敖漢部、奈曼部所在老哈河一帶。嶺南女真安置到老哈河西面之后,大明也需要在老哈河東面筑一城,與大寧一起依托努魯爾虎山守御東面的遼河套。
臨潢則是設于老哈河、西拉木倫河匯為西遼河的三岔河處。這一帶曾經是遼上京所在,而如今則是肥美的科爾沁草原。
臨潢西面,一個是位于西拉木倫河北面的慶州,一個是位于西遼河南面的通遼,再延伸到東遼河南面葉赫部改成的扶州和遼源軍民府,這就是大明北境東半部分的新疆界了。
慶州是個突出部,既控制葉赫部,也和臨潢一起構成將來繼續進窺松嫩平原的西線橋頭堡。
“七座城……”蕭大亨喃喃說著,在他眼里當然都是錢。
“不能再少了。”田樂說道,“新邊數千里,僅筑七城,哪里夠?無非如今大明軍威正盛,可鎮壓一時。”
大家當然不會反駁這一點,七座邊城當然不能說多。
“慢慢來。”朱常洛說道,“先行規劃,短時間內主要是軍城,土墻甚至木墻也不是不行。與之相配套的,宣府、薊鎮、遼東,這三鎮要重新安排一下了。”
邊境既然推到了更北的地方,長城就不必作為第一道防線了。
“樞密院的意思,改薊鎮為遼西鎮。西起昔年開平左右屯衛所在,東至臨潢,治所大寧。愿遼東鎮則西起通遼,經扶州、遼源而至將來的建州、鴨綠江北岸的千山、龍崗山。”
蕭大亨看著他,又看著皇帝:“那如今遼東腹地……”
“北虜之患既然稍絕,遼東安寧,設一省,稱遼寧。”朱常洛理所當然地說道,“宣府鎮囊括大馬群山,東北直至開平,灤河腹地設承德府。借這個機會,地方衙署改制也該提上日程了。”
眾人心頭一震。
他們都知道,新設一省倒不是重點,原先所溝通過的地方衙署改革涉及的面才廣。
“要在這承德府和遼寧省先打個樣,畢竟仍近邊陲,又是新設。”朱常洛看著他們,“卿等明白了嗎?”
“……是。”
所謂打樣,就是這承德府及其下縣州、遼寧省各衙都要嘗試采用新的體系。
“大戰之余,遼東和薊州二鎮傷兵、老兵不少。他們轉而為衙差,這件事也要考慮進去。”朱常洛另外說道,“絕北患是為了讓九邊軍防不至于一年比一年費錢,東邊打了樣,西邊將來也好說一些。”
最后頓了頓,又說道:“今非昔比了,西邊的土默特和鄂爾多斯,一步步來。眼下先助他們另立南元,將來再改為內蒙,仍允他們自治,但要朝著融為一體、朝廷接過邊防治安、委任民政官的方向去走。”
“……他們豈會愿意?”葉向高不免說了一嘴。
“不愿意也會愿意。”朱常洛淡定地說,“今年,實則是大明在兵器之利仍弱的一年勝了汗庭。再過上一些年,大明兵甲之盛、火器之利,必定完全提高一個境界。況且,打生打死還不是為了富貴?權位雖然會少一些,但比如今更富貴,又有什么不愿意的。讓陰山也成為大明的邊疆形盛,那才是北面金甌無缺了。”
對那個忠順公,朱常洛是一定會不吝扶助的。
陰山山脈遮擋住了北面的寒風,豐州灘雖然不像西邊的河套那樣水網密布,但同樣適合開墾。
這件事,俺答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只不過以前的政策下,俺答只能憑借擄掠的漢人開墾部分草場耕作糧食。但僅僅這么一點農耕經驗更豐富的人口,也讓土默特成為糧食儲備和財富方面最強的。
如今西起豐州灘,東至大沙窩以南,土默特部盡可放牧。在豐州灘打個樣,對將來的鄂爾多斯很有誘惑力,對氣候逐漸變冷之后往南面遷徙的漠北草原部族也有更大的承受力。
殺不盡,就要想辦法讓他們覺得在大明這個家里更溫暖,至少是要讓那些底層草原牧民覺得是如此。
屆時恩威并施,才有徹底改變北疆格局的可能。
在這泰昌八年的十二月十九,朱常洛和他的重臣開始勾勒未來圖景。
東北那邊與建州的戰事還未結束,但布揚古已經可以松一口氣了。
看著退走的科爾沁,布揚古敬畏地看了看麻貴。
他不是敬畏麻貴本人,敬畏的是大明。
“倒是識時務。”麻貴嘴角掛著微笑,“炒花他們一走,科爾沁便知大勢已去了。”
“隆安那邊告急,幸虧將軍遣人協守……”
麻貴看了看他:“都督不會仍將那里視作葉赫部領地吧?陛下旨意已經到了,我和彰勇侯一同為你們打下的嶺南女真國土,開春之后都督就該安排部民遷徙過去了。官軍守的是大明國土,自然要盡心。”
布揚古訕訕稱是。
所謂隆安,是葉赫部北面不算近的地方,更在東遼河北面。
那里原先是科爾沁一個小部族駐牧。年初,俞咨皋帶天樞營穿過葉赫部領地到了北面,偷襲那里得手之后就讓葉赫部去接手了。
在后來,那里有個新的名字,叫長春。
如果能夠穩穩控制那一帶,那么東西遼河交匯口東北面的東遼河套就只用提防西北面。而西北面的草原,一到夏日就沼澤密布,其實算是半個“天塹”。
布揚古其實覺得葉赫部現在的領地就很不錯,尤其是大明已經在討伐努爾哈赤……
他其實有代大明牧守女真各部的心思,但他知道大明不會答應。
麻貴又看了看他:“這個冬,科爾沁是不敢再從這邊來了,他們會不會轉攻葉赫部去助努爾哈赤倒仍在兩說。都督留在這里已無必要,不如早回部族,安排遷徙事宜吧。”
“……也好。”布揚古點了點頭,然后又問,“剿滅女真,無需葉赫部幫忙?”
“彰勇侯轉戰萬里,我都不好去搶他建功受封永鎮東北的風頭。都督要是對他提起,興許他先砍翻你葉赫部。”麻貴哈哈大笑起來,“區區建州,何須你們幫忙?都督還是快些回去的好,我麾下已經來請戰幾回了,只等你回去了就從葉赫部進轉輝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