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樂當然早有準備。
知道這個消息之后,甚至這次大戰開啟之前,就謀劃了短期、中期、長期的戰略目標。
現在汗庭被迫要簽訂這城下之盟,提出來的初始要求當然直奔長期戰略目標。
岱青聽完這第一條關于疆界的內容,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田樂:“如果內喀爾喀、科爾沁都愿聽汗庭調用,我們哪里會落入陷阱!如今大明要呼倫貝爾也就罷了,大興安嶺以東、腦溫江一帶,遼河以北,這都是科爾沁、女真人的地方,大明與我們說什么?”
田樂不緊不慢地說道:“那就先不說呼倫貝爾。既然你言下之意是汗庭名存實亡,那大明就另外與喀爾喀、科爾沁和談,以后你們達延汗所定的左、右翼和科爾沁,大明干脆正式承認為三國,如何?”
林丹巴圖爾握了握拳頭。
上來第一劍,先斬開汗庭的遮羞布,是要汗庭承認他們只能做察哈爾一部的主。
“即便大汗下令讓他們西遷,他們也不會答應!”
“那是后面的事。”田樂仍舊很平靜,“首先是你們要確定,愿不愿以后以此為界。白紙黑字,先寫在和約里。”
“……西拉木倫河以南,大興安嶺以東,還有呼倫貝爾……”
“比大明早年設的奴兒干都司小多了,岱青杜陵,你咬牙切齒作甚?”
岱青看著他。
科爾沁、內喀爾喀的地盤當然只是他拿出來試探的一個點。
大明對于這回已經打下來的地方,果然是理所當然地劃入了他們想要的疆界。
而既然提到奴兒干都司……當年大明在呼倫湖、捕魚兒海一帶設了衛所不說,更是一直深入到更西北面的翰難河及如今位于最北面的北山女真一帶。
現在大明提出來的條件確實相比當年的奴兒干都司要“溫柔”得多,可是仍舊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盯著田樂看了一會,他就問道:“大明這是要讓科爾沁和內喀爾喀知道我們先舍棄了他們,拿他們的領地換察哈爾的生路?”
“那就換一個說法吧。”田樂笑道,“反過來講,察哈爾汗庭愿不愿意此后就駐牧于大興安嶺以西、呼倫湖和捕魚兒海以南、西拉木倫河以北,以此作為與大明的疆界?”
“認了這些,如果大明繼續驅逐科爾沁、喀爾喀,察哈爾施以援手就是犯了大明疆界,是不是?”
“那是自然!”田樂點了點頭。
岱青沒有回答。
“大明先把話講清楚。你們自然可以謀算著先回去再說,但大明只會給這一次機會。彰勇侯能去漠北一次,大明將卒就能去第二次。”
“長生天的子民是殺不干凈的。”岱青語氣生硬。
“大明也沒打算殺干凈。土默特識大勢,大明只會與之市易不絕,讓他們越來越昌盛。”田樂停頓了片刻又說,“也不瞞你,大明百姓不喜游牧。大沙窩以東,西拉木倫河以南,大興安嶺余脈以西,開平以北,大明準備允順義王率土默特數部在那里駐牧,并重筑應昌城。”
田樂是說,韃靼人多的是。大明可以扶持土默特,既讓他們充當大明與察哈爾之間的屏障,也可以支持他們去吞并察哈爾。
聽他提到了市易,岱青想到了被停掉的木馬邊市。那是通常在義州西面大康堡進行的,過去幾乎專屬于他們敖漢部與大明。
因為有那個,他的敖漢部才越來越興旺,成為察哈爾最強之部。
岱青看著田樂:“皇帝陛下說,不是一味逼著我們低頭!大明如此不給生路,我們自然不能在和約上舍棄這么多!呼倫貝爾,不行。哈剌母林河一帶,也不行!如果大明愿意讓我們能到哈剌母林河谷放牧,在下游的巴林草原以西開邊市,這才合皇帝陛下說的長久和平!”
他認為大明也不會要呼倫貝爾。雖然那里是極好的牧場,可大明需要那么靠北的位置嗎?要去那里,如果不是從大興安嶺西面直接去,從東邊去就要一直繞過大興安嶺北面。
而他說的哈剌母林河一帶,實情也確實如此。
哈剌母林河是西拉木倫河的一條支流,這兩條河則都是遼河上游的水系。從西往東,西拉木倫河穿過了大興安嶺山脈的南端,而哈剌母林河則是在大興安嶺山脈中部自北向南再折往東南的。
在它下游與西拉木倫河匯聚的一帶,形成了肥沃的巴林草原。而沿著哈剌母林河往西北,有一個三岔山谷。干流是從北面的長白山脈流下來的,西面則是一條同樣能通向大興安嶺西面、連通錫林郭勒草原的支流沖刷出來的小河谷。
田樂深深地看著他,隨后說道:“既然你提到了邊市,那就再說這個吧。陛下天恩浩蕩,確實不愿絕你們生路。哈剌母林河北邊是契丹人所創遼國昔年多位國主的陵寢所在,哈剌母林河谷也是險要關隘。大明確實有意在那里筑城,并作為將來大明與察哈爾的邊市。”
“……我們只能穿過大興安嶺去慶州?”
“新城筑于慶州南面,你們倒不用走那么遠。但是大興安嶺以東,你們不能過來。”
大明怎么會留一個讓他們又輕易進入遼東的口子呢?
“呼倫貝爾不行!”岱青沉默片刻之后堅決說道,“如果大明決意驅逐科爾沁、喀爾喀,那里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察哈爾各部不準備將那里作為轉場牧場了?”
岱青臉色一黯,隨后蕭索說道:“嶺南四部被大明奪了去,部民死傷無數,察哈爾已經用不到那么大的草場。大明若愿對汗庭重開邊市,我們大汗可以讓出呼倫貝爾,勸科爾沁、喀爾喀西遷歸于汗庭,即便是對他們說先積蓄力量圖謀將來。”
“這個倒不勞你們費心。”田樂并沒有接這話,而是搖了搖頭:“呼倫貝爾,大明必須要!”
岱青死死地盯著他。
大明不讓察哈爾有一個可以進窺遼東的橋頭堡,卻一定要一個懸于察哈爾北面的橋頭堡。
他們去得了嗎!
“那大明應該放歸我們嶺南四部的部民!”
“陛下已經說了,只能是大明提條件。”田樂搖了搖頭,“岱青杜陵繼續這樣,只會讓大明認為你們察哈爾還是想快些恢復元氣,好再進犯大明。”
他直視著后面的林丹巴圖爾:“貴主所求,無非眼前這些青壯勇士能生還汗庭罷了。大明允開邊市已是天恩,岱青杜陵以為然否?”
岱青握緊拳頭:“那我嶺南四部,難道從此只剩些青壯男丁!”
田樂微微一笑:“我卻不知道,你們察哈爾之下各部難道還涇渭分明?各部之間繁衍生息,岱青杜陵憂慮什么?”
岱青神情沉郁。
他沒有轉頭看林丹巴圖爾的臉色,但現在嶺北四部主要折損的只是一些青壯勇士,部族內的部民還在。
真正稱得上元氣大傷的,其實是岱青的敖漢等嶺南四部。
大明竟然不準備放歸那些俘虜的部民!
現在岱青如果執意要把放歸嶺南四部部民作為一個條件來談,林丹巴圖爾會不會擔心戰力更強的嶺南四部勇士們將來鳩占鵲巢,侵害嶺北四部的利益?畢竟他們只能回去嶺北四部的地方了。
在之前,他還蹭棄主北逃。
“大明如此苛待,那就是要置我們于死地。既然如此,即便察哈爾只剩嶺北四部老弱了,也定然世代與大明為敵!”岱青也抬起頭,看向了遠處的朱常洛,“這不是我們能接受的條件!”
完全不講理的疆界要求,極力壓制部族的繁衍生息。
唯一稱得上好處的,無非是說將來可以與汗庭開邊市。
這時朱常洛開口了,語氣冰寒:“你們攻入大明邊墻燒殺搶掠,如今威脅一句世代與大明為敵就以為很嚇人?幾百年了,從瓦剌到韃靼,哪個不是世代在與大明為敵?這種威脅,大明不會懼怕,朕更是不屑一顧!跪拜乞降過,莫非心里還是以為這該是平起平坐的談判?”
岱青只覺得從他二十多歲的眼睛之中看到了飽閱世情的冷厲果決。
“朕說了,朕講理!但你們對大明提出來的條件講的理,該是以后怎么從以和為貴的角度出發,希望大明怎么幫助你們讓部民過得更好,而不是怎么防備大明、怎么迅速壯大部族反攻大明!大敗之后,你們以四部之地養得活那么多部民嗎?朕愿意放歸你們這些兵卒,倒存了讓你們回去保護剩余部民的善心!”
朱常洛森然警告著:“一冬未歸,兵敗被圍。消息傳遍漠北之后,你們以為察哈爾剩余四部還需要大明出手?被你們逼到西面的瓦剌難道不會殺回來?科爾沁和喀爾喀想奪回遼河套無望,知道了你們的處境,難道不會殺到大興安嶺以西?”
林丹巴圖爾聽得心神震動,頓時感覺呼吸都有些不暢。
這時才聽前面那個氣勢比自己強太多的大明皇帝說道:“想要大明放歸你們的一些部民也行。分成兩半,嶺北四部先回去保護他們的部民,你們嶺南四部的兵去東邊殺建州女真吧。戰功多少,大戰結束之后就能帶走多少部民!”
岱青愕然看著他。
朱常洛表情平靜:“說什么稱父國,朕沒問你們要歲貢,沒讓你們賠款。怎么,用你們的命去賺也不愿意?朕要你們那么多部民做什么?心懷怨懟,隱患多多。但是,大明也沒理由平白無故就送歸他們。用戰功來換,將來養好牛羊馬匹,邊市時用貨物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