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天府范圍內,百姓之間傳言的對薊州鎮邊墻外韃子數目是汗庭大軍過了五萬,由虜酋汗主親自率領,揚名多年的小歹青為大將。
到了山東臨清,傳言變成了從宣大到遼東的韃子諸部聯軍傾巢而出,總計是近二十萬眾。除了遼東官軍在與李成梁齊名的寧虜伯麻貴率領下頗有勝績,薊州鎮則在虜酋汗主率領的主力大軍面前不敢妄動分毫。現在,彰勇侯奉旨深入漠北抄滅韃子老巢,想憑此讓韃子主力回援以解薊州鎮之危。
而在淮揚、江南,這邊就議論得更兇了。
“這般行事就是瞎胡鬧!”
無錫的東林書院內,學子們當然會議論。
顧憲成去京城面圣過,他還記得皇帝說的那句話:講學就好好講學,講學問,講道理,講做人。怎么做官,朝廷有進賢院,有通政學苑。
現在,東林書院內還是在議論朝政。
所謂這般行事,當然是指從宣大到遼東,先抓了朵顏各家回大明斬首,強行把女真三部奪回來設了軍民府,又從宣大、遼東兩翼兵分兩路大剿韃虜。唯獨薊州鎮只是固守,明眼人現在也看得出來這是胃口太大了。
但是誰如此行事?還不是皇帝,和朝堂諸公。
這又是怎么做官的問題,學子們本不該議論。
“天下悠悠之口。”高攀龍冷冷地說了這么幾個字,并沒點破太多。
顧憲成眉頭微皺,目光遙望了一下西邊。
“《學用》朝報上,邊情可不像那些謠傳。”顧憲成想了想,“還是驅散了吧,都回學堂里去。太常宰已讓太常寺在朝報上刊了明年鄉試綱目,書院前年鄉試頗有建樹,去年會試卻是一敗涂地。”
高攀龍仍舊只是表情冷淡,看了顧憲成一眼:“新綱目便像如今這戰局一般,急功近利。名曰學以致用,實則好高騖遠!朝報是御書房刊印出來的,邊鎮軍情怎么會如實刊載?涇陽公,金鑾殿回來,你噤若寒蟬多年,江南不知多少人譏你我已失了昔年風骨!”
顧憲成也不反駁,轉身往后走。
議論的人多了,當然會法不責眾,但不見得不會辦一些人以儆效尤。
邊情如何重要嗎?皇帝表現出這么大的胃口,不遇到大敗是不會放棄的。
不管如何,戰局進行到如今這種局面,它的勝敗已經會決定大明后面的命運了:關于學問的,關于新政的,關于衙署和許多人官位的……
而在江南議論紛紛的這時,平夷伯故去,焉知皇帝不會對江南更加緊張?
陳璘去世,在這個泰昌八年的盛夏。
他不僅是長江水師提督,他還是前軍左都督。
南京城里,平夷伯府如今正在治喪。
老邁的成敬出現在平夷伯府,代表皇帝吊唁,在靈堂后面卻與魏國公徐弘基一同面色冷峻。
“魏國公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眼下江南正要你勇決行事!”
成敬盯著他:“我奏請陛下允你先暫署前軍左都督,一并暫署操江提督。魏國公該知道,我這是犯了大忌!我敢如此,便是信陛下,你也必須信陛下!”
徐弘基額頭上有汗。天氣當然很熱,但他后背涼颼颼的。
“……成公公,前軍大權盡在我手,北疆戰事吃緊,南京城里還有這么多王爺……”
“你怕什么?這事,我與李副樞商議過!陛下遣李副樞兼任前軍右都督,便是考慮到了平夷伯年事已高。”成敬斷然說道,“南京軍權不只在你一人,還有我,有李副樞。眼下,你只需外松內緊,至少先和前軍諸將通好氣。若是舉棋不定,有任何異動,那便視若謀逆!”
李汶同樣年紀很大了,他自然已經提前做了些安排。
但戰事進展傳到了這江南之后,已經謠傳紛紛。
有說劉綎深入塞外之后正在苦戰的,有說韃子憑馬速讓遼東大軍在邊墻外疲于奔命的,還有說錦州、山海關空虛,朵顏哀兵正在猛攻的,更有說女真各部雖迫于形勢一時屈服了、現在卻伺機而動準備叛攻遼東的。
總之就是,北疆岌岌可危。
李汶知道一定有很多人翹首以盼,非常希望官軍吃一次大敗仗甚至輸得更慘。
草原上都是狼,一旦大明露出敗象,他們怎么可能不群起而攻?
現在邊墻之外敵軍數以萬計是真實的,賊不走空,若破了邊墻豈會不大掠一番?
當然,沒有人敢說什么靖康之變,但有沒有人盼著有靖康之變?
南京城里剛好還有這么多王爺,大可再擁新君!
暗流就是如此。
“都督,靖夷侯密信!”
“快拿來!”
李汶站了起來,趕緊拆開了信件看起來,然后點了點頭心里松快了些:“好!你去,請成公公、魏國公速回守備廳,我這邊先去!”
提督著護漕水軍的戚祚國,眼下當然要參與對江南動向的暗中警戒。
北洋艦隊抽調了不少水戰好手,但護漕水軍里還有戚祚國,有一個水戰雖不杰出但可堪一用的多年老將崔勝。
他走在前往守備廳的路上,又吩咐了一下隨行心腹:“你回府拿上那樣東西親自去一趟浙江,請沈一貫沈肩吾來南京!”
寧波的沈一貫家中,已經七十七的他身體狀況居然很不錯。
回鄉已多年,他兒子沈泰鴻現在去了廣東提舉市舶司,沈家最近很熱鬧,但只在前院熱鬧。
“再請幾個名醫到家里住著。”他很肯定地吩咐管家。
“……老爺,就算您避而不見,擋不住啊,總不好家門都不讓人進。”
“那就在前廳客套一番了事!老夫快耄耋之年了,病重不能勞神!”沈一貫很煩躁,“這些人,真是想害死老夫!多年教訓難道記不住?如今又像跳蚤一般!”
他在裝病,裝重病。
但是讓他像當年的趙志皋一樣,他也做不到。
當然不能見!
這些人一點定力都沒有,這才到哪,就急不可耐地親自造訪。
就算有探病的借口,當別人是傻子?
沈一貫了解皇帝,了解田樂。
如果不是相當有把握,哪里會把手筆搞得這么大?
現在還是夏天呢,跳得慌的,不怕秋后嗎?
沈一貫是沒辦法,他“德高望重”,太多人都想他出頭。
而南京紫禁城里,如今又是另一番局面。
格局一改,中軸區域四周罩房全是南京留守親衛如今的的宿房,兩側則盡是院落。
和以前偌大的王府相比,現在的院落當然小太多了,但他們必須住在這里。
要說心里一點怨氣都沒有,那自然是騙人。
但皇帝明著要他們都住到這里來,那么就算一萬個不愿,要么當時就反,要么就從了。
平日里,他們倒并不像被禁足在這里。
皇帝并沒有不允許他們到南京城里逛。
南京紫禁城不是鳳陽高墻。
但現在不行啊。出去飲酒作樂,定會聽到些不該聽的話。
規矩仍舊如往日一般,但基本上大部分的藩王都不敢離開自己的院落去外面。
西南角的守備廳里,成敬、徐弘基、李汶三人見了面。
“靖夷侯來信,崔參將隨時可率中、下二路護漕水軍來援。”李汶看了看徐弘基,然后說道,“雖然魏國公定然忠心無貳,但如今也不宜被架在火上烤。成公公,不如一同奏請靖夷侯改任操江提督,升任崔參將為護漕水軍提督,魏國公暫署前軍左都督足矣。若這回安然度過,往后實任前軍左都督就名正言順了。”
徐弘基大松一口氣,連連點頭:“如此最好!”
在南京根基深厚的魏國公在特殊時刻直接統領整個前軍的兵力,他若是有異心,那絕對會大亂。
誰敢保證沒有“黃袍加身”的可能?
當然不會擁他,但說不定有人膽子大,給他開出更大的籌碼呢?
徐弘基這些年雖然感覺到了一些充實,孝陵衛能聽他的,讓他感覺腰桿子很硬。
但若是把長江水師也交給他,還有前軍左都督的標兵,那可就讓他坐立不安了。
李汶這個提議,正合制衡之道,畢竟戚祚國是被皇帝降恩才承襲了戚繼光的靖夷侯爵位。
成敬看著李汶點了點頭:“李副樞從樞密院南下,如今軍略李副樞是知道的。我奉旨鎮守南京,只能在勛臣任用下提一提想法,卻不便去干涉軍務。有李副樞奏請,自是再好不過。但旨意下來之前,水師不能沒個管束之人。”
“我會親自去!”李汶說道,“另外,我已派人去請沈肩吾到南京,回去后就呈奏本,奏請陛下令沈一貫暫任樞密院南京總參謀。”
成敬不禁一愣:“沈一貫?”
“他可以用,這是我南下前陛下交待的,只是要臨機決斷再行奏請。”李汶說著,“參謀不涉軍權,前軍右都督仍是我!但江南看到他到了樞密院任職,心里會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成敬琢磨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妙啊。但他愿到這火堆上來?”
“那可由不得他了。”李汶也笑了起來,“當此之時,只有忠、逆二字。”
徐弘基一時沒太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