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情自然在隨時間而變化著,眼下眾人無非還琢磨著皇帝話里的深意。
汪應蛟不在乎那個,他認為皇帝說得對,說得實在。
“若說有不同,臣以為最大不同便是水利善政!臣昔年巡撫天津,田地草莽叢生,地方百姓說是鹽堿地,無法耕種。臣琢磨著,這是缺水。其后便率百姓開墾水田五千畝,畝產雖只四五石,卻總比荒著好。改任保定后,奏請衛所墾荒,得田七千頃,天津軍餉為之大緩。”
聽起來像是在表功,但汪應蛟想指出的正是朱常洛說的那個基本點:學以致用,皇帝和百官都應認識到國之存在是要先為民。
“這水利善政,使如今大明田土實產糧食多了萬歷年間不少。但臣以為,量還是不夠。”汪應蛟眼睛亮晶晶的,“設若大明處處水利常興,以百姓之勤懇,何愁地少人多?何愁財計?”
說罷朝賀盛瑞拱了拱手:“工部宜再接再勵。之前只是各府州縣內清理整治了一些河湖溝渠,已經有了大用。再有大成效,該琢磨著有哪些地方如同都江堰一般,建成便能福澤千里之大水利。”
“這點提得好,可以謀劃。”朱常洛表達了贊許,隨后補充道,“都知道水利是利國利民的,但君臣治國,以往為何不能有計劃有階段地持續去做?興修水利要錢,朝廷不能每年都撥專銀來修好水利,修不好水利,賦稅又增長不了,朝廷仍是沒錢。”
他看了看眾人,緩緩說道:“朕御極之初不言蠲免,而后厲行優免和商稅,無非開源節流,讓手頭的錢寬裕一些。需借支內帑朕從不推諉,錢用在何處朕卻定要有主張,這都是為了當好這個皇帝,一點點來改變財計艱難的困境。”
最后看著賀盛瑞:“如今汪司農所言,工部自然為難。歲入有限,水利大工程耗費頗多,始終還是沒脫了財計艱難四字。”
賀盛瑞點了點頭:“想必大司農也想過如何再開源。”
他管支出管工程可以,但怎么讓朝廷增加收入,這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汪應蛟提出水利這個切入點,要說的則是另外一個不同:“若再說一處不同之處,那便是官紳厲行優免了。若說開源,這自然是最大財源。臣肯冒天下之大不韙奏請再改優免則例,卻不免有禍亂之憂。臣愚鈍,想不到好法子。”
蕭大亨不免看了看自己施政院這個戶部尚書……真敢說啊。
但朱常洛最希望有人能說出這一點不同。
泰昌朝目前最大的成就,當然是給官紳優免的膨脹勢頭先剎了剎車。
為此,也付出了大規模增加官員數量和待遇的代價。
汪應蛟敢在這里說他肯奏請搞這件事,傳出去當然是“舉世之敵”。
但他說這會有禍亂之憂,那也是實情。
大家不約而同想著此時正在進行的軍事行動,皇帝要樹立這份威望,便是為了這件事做準備。
汪應蛟這屬于提前站隊?
“說穿了,是個錢字。”朱常洛笑了笑,“先不說朝廷如何開源了。小農是民,官紳也是民。國家要讓百姓日子都越過越好,這百姓里也不能把官紳除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一點不必回避。官嘛,朝廷自然通過俸祿和待遇來保證大家能各安其職。士紳呢?大伙不妨再說說看,他們又是如何取財的。”
士紳取財……
眾臣看了看一本正經的皇帝,只覺得今天像是要把許多問題聊透了。
士紳自己能怎么取財?根本無非兩點:一是族中有人做官,貪來的,而后進一步購置田產店宅,借著優免獲利更多;二是自己憑借士紳身份,在地方上交游廣闊、地位尊崇,地方上大小事情總能找到牟利之道,又能輕易組織起人力物力搞定這些事情。
比如這些年比較安穩,不就是地方上的水利路橋等事,不少工程最終都是士紳大戶賺走了各地奉旨存留的那些銀子?
朱常洛主導著這次討論,目的就是把話題引到“農”之外的百業當中。
兼并土地,憑借士紳身份以更低成本獲得土地產出,仍然離不開變現。
這變現,就已經進入到了商這個領域。
各個地方,士紳大戶的取財基本盤,可以說都是糧食貿易。有了糧食,首先能讓闔族子弟脫產進學,然后有原始資金參與更多利潤更高的行業。
哪家士紳不行商?幾家士紳沒搞點小作坊、賺點地方以銀代役之后以雇工形勢來搞的公共事業工程?
而且特點是:越多參與工商的士紳之家,財富積累的速度比那些僅靠田土產出的人家快多了。
甚至可以說這是劃分真正大族和尋常地方士紳的一個標準。
大家也聽出來了皇帝想導引的方向,蕭大亨說道:“陛下,若要再從這商稅入手,只怕就難了。難在吏部、都察院。”
陳薦和朱國祚都看著他。
朱常洛再次點頭贊同:“蕭督政所言極是。就算上下都心知肚明這一塊是遠比賦役大得多的財源,卻不那么容易稽核征繳。賦役畢竟有魚鱗圖冊、黃冊為依據,工商呢?如今不過是坐店征一些,市舶鈔關這些商貿繁華之地設卡征一些。”
哪怕是在朱常洛十分了解的后世,這一部分仍舊是難題。
更別提如今這種主管部門缺失、會計規范缺失、信息溝通遲緩、管理手段落后的時代。
互相遮掩、做假賬、賄賂地方官吏逃稅……能想到的方法太多了。
所以蕭大亨說難在吏部,難在都察院。
朱翊鈞派出礦監稅使,從盯著私礦開始到觸及地方稅收征繳,不就鬧得“天怒人怨”?
沒法子,根本沒有規范的收稅依據,再加上各地稅監私欲膨脹,那不就倚仗皇帝撐腰直接給數字讓地方交?
太粗暴了。
對此,朱常洛說道:“不能因為難就不做,這件事,總要去做的。如若不然,始終只讓小民擔賦役之重,士紳大戶雖需厲行優免,但工商之利卻大有手段遮掩避稅。既享賦役優免,又得工商之利,這不公道。君臣不若議一議,這方面該怎么辦。朕先說,官紳沒了優免不是目的,國民都能比以前過得好、各有發家上進之途,朝廷財計也寬裕,這才是目的。”
至此,他算是把應該除了優免這一點明白說了出來,但又說并非想逮著士紳大戶薅羊毛。
皇帝要達到的目的太難了,眾臣不免面面相覷。
優免都沒了,還要讓官紳覺得比以前好,那怎么可能?
朱常洛見他們個個沉默不語,也不以為意。
即便是有心為國為民的賢臣,囿于時代見識,也不見得能具備足夠的格局和魄力提出好法子來。
這里面牽涉到的問題太多,絕不只是什么鼓勵工商又厲行商稅那么簡單。
朱常洛自己也沒有一定生效的周全法子,但正如他所說,這件事總要去做。
純粹農業創造財富的效率畢竟有天花板,國家想擴大財源必須從利潤率更高的行業入手。
“都不說,那就朕來說。”朱常洛這才讓劉若愚翻開那屏風,“民間不好稽核征繳,那就從官辦來征繳。地方士紳若說這是與民爭利,那就不如加入官辦。總之朕說了,國還是以武力為基礎的。因時而變的道理,行之四海而皆準。朕說國民都能比以前過得好,也只是指大部分而非全部。那樣的事,圣人也辦不到,畢竟總有人不愿變,總有人不明白應該因時而變的道理。”
一個個地看過去,朱常洛肅然說道:“只不過你們都需謹記,百姓歸心,國家就穩固,君臣才能繼續分享權位名利。百官之中不明白這個道理,因家而忘國的,那就同樣不合時宜。朕意即決,百官若愿從,士紳若愿變,那就一切都好,朕自會為大明再開新天。如若不然,那自是再動兵戈,讓士紳明白國的底色是武力。”
大家心里聽得震蕩,眼睛卻看著那屏風。
皇帝今天說得夠實在了,君臣就是共治天下的。皇位皇權的底色就是武力,是血紅的。
當然,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而尋常狀態下,應該是有一個妥善的機制,大家既能被賦稅供養,又能讓國民歸心,覺得朝廷行的是善政。
如今那屏風上,就是皇帝給出的答案。
大家先留意到的,是僅次于皇帝的那個位置。
還有與一房四院并列的,另外多出來的三個位置。
又有幾列觸及地方,卻直通中樞的官衙。
還有一些聽著陌生,但望文生義能讓他們猜測出意思的官衙和官職。
“朕來詳細剖解。”朱常洛首先指著那個僅次于他的位置,“以大明之遼闊,不可只是仰仗皇帝圣明。民政是社稷根本,將來要有個真正專管民政的實權宰相。”
葉向高和朱國祚都緊緊盯著那個位置,看著那個位置底下龐大的執政院。施、執,一字之別,含義截然不同。
這就是皇帝說的君臣共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