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下成見,那么他們就始終是蠻夷,始終要提防,邊防永遠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屋外大雪紛飛,紫禁城東南部的洪慶宮之中暖爐燒得旺。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是通政學苑這一批官員進修的最后一天。
魏云中坐在其中,他抬頭看著皇帝。
泰昌元年中進士之后,他進了翰林院任贊畫館檢討。程啟南先去南京戶部,現在是遼東巡按。孟希孔先授樂平知縣,如今到了武昌做知府。
而魏云中從贊畫館檢討到工部都水清吏司做郎中完成了之前歸化的水利路橋事歸化計劃后,這次是當真要高升了。
正五品升為正四品的知府,看上去也稀松平常。
但這是準備新設的遼源軍民府,還是東北出現的第一個軍民府。
在大明,有許許多多的軍民府、宣尉司、宣撫司、招討司,基本上大量分布于西南。
洪武年間所設軍民府,全部都是土司。
但嘉靖、萬歷年間新設的,那就都不是土司。拿掉軍民府稱號的,全部伴隨著改土歸流。
宣尉司、宣撫司、招討司和仍存的土司性質軍民府,原歸兵部管,現在自然是由樞密院來管。
派遣流官治理的軍民府卻不同,所以魏云中仍將是樞密院外的文臣。
而為了方便他協調那一邊將新設的衛所兵力,魏云中還多了兩個加銜:工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僉都御史,并予巡撫遼源。
額外的官銜有額外俸祿,所以魏云中已經有了三品銜、四品實職,還有巡撫權限。
這是因為遼源軍民府仍將擴大。
朱常洛也看著魏云中。
剛中進士時,魏云中剛剛虛歲二十一,春風得意。
在贊畫館,時時得以接觸皇帝,朱常洛在無形之中慢慢地改變著他。
現在魏云中還沒到三十,年輕力壯。他的品級升得如此之快,接下來要去東北證明自己的了。
他要在那里呆很長時間。
朱常洛并不忌憚他和遷移過去的山西各家結下太深的關系。對大明來說,女真人原本的地盤里出現了利益與當地深刻綁定的漢人大族,從長遠來講是好事。
剛才那句話,朱常洛是對其他人講的。
“慣例,地方上只有升任四品以上,才入通政學苑進修,但你們不同。”朱常洛一一看了看,“朕特令翰林院搜撿永樂、宣德年間舊檔,交趾故事你們都聽過了。東北苦寒,交趾濕熱,做官愿意呆在舒服地方,這是人之常情。”
洪慶宮主殿如今是學堂,座中有些人確實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
擱以前,這算是流放了。
“但朕欽命你們都來進修,更是在你們報到、結業時都來,就是讓你們知道:朕想記住你們每一人的名字,朕會留心你們每一人的功過。去遼源的,人人都帶了高于實職一品的加銜,朕盼你們能安心在那里做上數年,考滿后皆得重用!”
于是這些雖然可能只是升了五六品卻能呆在這上課的官員里,還是有不少心存期待。
目前,遼東是邊鎮,不是一省。
但從他們的加銜來看,將來的遼東只怕要邊鎮外移,遲早成為一省。
級別上去了,多少是進步,只是沒有一步到位。
朱常洛繼續囑咐他們:“去了之后,就記著三件要事。一是把路修好,二是把文教辦好,三是把產業辦好。那里朕是不準備又在外圍修一道邊墻的,左右都與女真甚至韃靼相通。讓遼源的女真人覺得比以前更差,他們自會投奔本族。相反,他們被遺棄在先,日子又過得越來越好,自有不少其他女真人前來歸附。”
“至于安危,你們不必過于擔心,樞密院自有妥善安排。野人女真本就弱小,建州部更對他們虎視眈眈。你們在遼源與野人女真互通有無,他們自會取舍。至于葉赫部,更無需擔心。韃靼人,自有大軍守住那個方向。”
這一天,朱常洛把時間花在這里。
不僅向他們不斷解說自己的理念,更提著一些明確的要求。
當然,皇帝與他們一起過小年,表現得對這遼源軍民府越重視,他們也會更有干勁一些。
哪怕只是暫時。
遼東那邊的準確消息還沒傳回來,但大明的意志必須貫徹。
建州、葉赫兩部此前的做法至少已經傳回來了,大明心里也有數。
入夜之后,朱常洛才回到紫禁城。
整整七年了。
都說七年該癢了,朱常洛已經饑渴難耐。
差不多七年半的時間,田樂一直只是定海神針一般為他穩著軍隊,在樞密院里不斷籌劃、積蓄力量。
內政的事情,田樂只憑著軍隊的力量支持著朱常洛,讓朱常洛做了那么幾件小事。
無非厲行優免,無非通過昌明號、宗明號的帶動鼓勵工商同時擴大商稅,無非再通過把驛站體系和路橋事讓大明的信息傳遞和基礎交通條件改善一些,再就是太學、學籍鑒察、鑒察院等諸多手段整肅了一通吏治學風。
但以大明這個龐然大物的底蘊,這就已經夠用了,至少對于沒有成為女真完全體的建州來說很夠用。
所以整整七年之后,朱常洛終于可以開始真正建立自己的功業,樹立自己真正的威望。
憑皇權去壓制,始終比不上確實通過戰爭手段為國家帶來了更大的疆土和利益。
人人都知道大明九邊不存在太強的邊防壓力之后可以節省多少錢,只不過一直沒能做到這件事。
尤其是土木堡一戰大敗之后,邊鎮支出越來越高。
以前說起絕北患,近乎于天方夜譚,更何況能夠統一意見去做、甚至有希望做成?
所以這才能體現皇帝真正的能力,建立真正的威望。
郭蘭芝面前,朱常洛又吐露著心聲。
“明年當真緊要了。”
“臣妾也不懂軍國大事,臣妾相信陛下。陛下洪福齊天,自有神佛和列圣庇佑。”
郭蘭芝穩穩地做著這個皇后,撫育著大明的嫡長子。
對她來說,一切都順利異常。
少女時雖因家中原因養成了清冷謹慎的性子,但入宮之后,沒想到能與皇帝有一種交心之誼。
皇帝還偏偏愿與她說一些軍國方面的大事,郭蘭芝從來只是聽,因為皇帝也說了他只是理清思緒,心中其實有把握。
幾分真幾分假都不必那么在意,郭蘭芝只知道這是皇帝讓他心安的方式,這就夠了。
“列圣庇佑啊?”朱常洛感慨了一下,“說的是。我耐心了這么多年,十分不容易等到如今這個時機。汗庭之主初長成正想掌權,海西各部岌岌可危,建州尚未成勢,朝鮮內亂爆發。”
這都是外部條件。雖然朝鮮內部矛盾有他暗埋伏筆的原因,以至于激化得如此劇烈。
不過朱常洛確實為了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而殫精竭慮。
至少得有能打的本錢吧?
軍隊、兵備、財計……最重要的是人才。
袁可立、熊廷弼這些人真正到了壯年,李成梁這種“核威懾”仍在,田樂是頂級實干之臣,麻貴、劉綎、達云、蕭如薰等人都能打,甚至還有俞咨皋、秦良玉這種能被他不拘一格用起來的人。
于是朱常洛笑了起來:“與你說說總是心里順一些,興許因為你總是覺得我能耐。”
“陛下自然是能耐的。”郭蘭芝瞅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想問什么?”
“……那葉赫納拉氏。”郭蘭芝說道,“臣妾知道她關乎軍國大計,只是臣妾聽到那些傳言,心里總是不安……”
“什么興天下亡天下的傳言?”
“正是。臣妾去皇祖母那里問安,見她頗受著一些苦頭。陛下準了葉赫部進獻,但又讓她在宮里受苦磨煉心性,臣妾擔心她將來心懷怨恨。陛下洪福齊天,自不會應那亡天下的傳言。若要應另一頭,臣妾心想還是……莫不如收了吧?”
朱常洛有些意外,沒想到郭蘭芝竟這樣提議。
“你對我的命格倒是很信得過啊。”朱常洛調侃了一句。
“陛下是天子!臣妾只是私心里考量,陛下既要用那葉赫部,不如把恩典給實了。在這宮里,她是無源之水,臣妾自然治得住她。反倒她現在無名無分,臣妾若留心她功過,豈非自降身份?”
朱常洛靜靜地看了她一會,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不過這事不急,眼下我還有些考量。”
在坤寧宮里和她說了會話,又關注了一下朱由檢這小子的學業,朱常洛卻是去了淑妃范思容的宮里。
努爾哈赤的四女兒穆庫什在這里被她調教著。
范思容心性更加沉穩、通透,她當然明白皇帝的用意。
床榻上云歇雨停后,朱常洛問了一句。
“驚懼得很,膽小怕事。”范思容這么回答。
“先繼續教著規矩吧。”朱常洛如是吩咐,隨后問道,“菱兒倒喜歡和她一起玩?”
“……是臣妾的錯。臣妾也不知道為什么,偏偏這孩子頑皮好奇,不像臣妾。”
“那就是像朕唄。”朱常洛笑了起來。
其實也不奇怪,又是異族,年齡又不算太大。
朱常洛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將來的可能,一邊慢慢睡去。
先安心點過完這個年吧。
泰昌八年究竟能做到哪一步,總會有個分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