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和禮并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陶崇道只是看著龔正陸嘴巴不停地用女真話向這努爾哈赤的長女婿解釋著。
過了一會,何和禮看著陶崇道,用生硬的漢話問道:“我們部族,還要準備更多禮物?”
他的語氣里有一些不滿。
陶崇道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說道:“若冊封為妃,那是有冊寶的!天恩浩蕩,這事還該貴主決斷,你能替他做這個主?若不明白這是何等隆恩,別誤了事才好!本欽差在此逗留月余了,還想早些還朝復旨!”
何和禮臉色一變:這明使好生囂張!
龔正陸趕緊著何和禮走到一旁,小聲說道:“皇帝陛下既然有這口諭,那就是已經明白了王上想要什么,允了王上!對烏拉部那邊不必罷兵了,額駙還是先遣人去稟報王上才好。入宮為妃,那是只有受冊之國的王女才行,額駙明白了嗎?”
“……當真?”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可是沒有文書……”
龔正陸著急說道:“這定是大明君臣明白了王上的意思,既有這口諭,那么只怕大明還會把這件事大肆宣揚出去。葉赫部若聽聞了這件事,能不著急嗎?額駙,大明是要王上帶著全部敕書去的。這個妃位,恐怕要么給我們建州部,要么給那葉赫部的東哥啊!如今可不是大明求著我們,當然是我們先準備好禮物,當面具表呈請,皇帝陛下才好下旨!”
“若是有詐……”
“口諭也是旨意!天子金口玉言,王上只是奏請進獻為婢女,皇帝陛下愿冊封為妃,若還是拖拉怠慢,那才是不敬之罪!額駙,這是大明允王上一統女真諸部,建國稱王了!若是冊封了妃位,興許還會出兵助我們討滅諸部。不能看到王上再表忠順,皇帝陛下缺這個妃子嗎?如今,一刻都不該耽擱,分毫不應沖撞欽使!誤了王上大計,額駙如何擔待?”
何和禮驚疑不定地看了看龔正陸,想了想之后走到了陶崇道面前訕訕笑了笑:“我不懂禮數,欽差莫怪。我這就去安排呈報,龔先生,你好好招待欽差大人。”
“額駙放心。”
陶崇道默默看著何和禮離開,隨后才看著龔正陸說道:“你倒是一心為他們賣命。”
“……欽差大人說笑了。學生雖然只讀了幾天書,也知道忠義二字怎么寫。朝廷遣陶先生為使,想來也是知道龔某人在這里。”
他說話的腔調之所以讓何和禮覺得奇怪,因為他說的是鄉音。
而陶崇道跟他一樣,都是紹興府人,泰昌四年的進士。
龔正陸說出這么幾句話,陶崇道點了點頭:“這倒是真的,方侍郎、王郎中點選我來,正有這原因。你當年請托的事,我回去后會去信族中。”
龔正陸老眼微紅,站了起來鄭重行了一禮:“多謝了。陶堰陶氏名震江南,得恩公之助,學生即便當即身死也無憾了。”
紹興府能夠盛產師爺,已經顯示出這里的文教實力。
王守仁就是紹興余姚人。他或者只是個例,但紹興府科舉之盛舉世聞名。僅以嘉靖一朝的十五次會試為例,紹興府共考取進士二百二十二人,名列文教大省浙江之冠。
而在紹興府諸多的書香門第世代大族之中,有一族堪稱科舉奇跡,那就是龔正陸所說的、陶崇道出身的陶氏。
從成化元年這陶堰陶氏出了第一個舉人,這一族就一發不可收拾。
弘治三年有了第一個進士之后,陶堰陶氏五代里已經出了十二個進士,舉人更多。
這陶崇道因為有了那次恩科和太學新設考選的便利,更是以虛歲二十五的年紀就在泰昌四年考上了。
雖然只是三甲末尾,但也是進士啊。
觀政禮部之后,他去年才正式做這主客司主事。沒想到今年領到這個欽使差遣,是因為建州女真部有個同鄉在此。
“……我官小位卑,其他事幫不了。但確實沒想到,如今你仍然健在。既對虜酋稱忠,又與我鄉音相談,不怕虜酋猜忌?”
陶崇道意味深長地問他,也回想著出發前右侍郎方從哲對他的提點,其中提到了這個龔正陸。
這個龔正陸存在的事,還是援朝抗倭時通過朝鮮那邊知道的。女真與朝鮮也有來往,甚至還互相有過“國書”,便是龔正陸捉刀寫的。
而當時在朝鮮幫助練兵的一個大明將軍還派遣了幕僚,幫助朝鮮使臣前往建州女真商議貿易之事,這才與龔正陸有過直接接觸。
龔正陸在建州呆了這么長時間,十分希望知道自己當年被擄走前留在紹興府的妻小消息。
當時龔正陸有通過向那大明游擊將軍的幕僚介紹建州女真情況來換取他幫助的行為,而此后龔正陸就沒了消息。
若不是方從哲十分有心地從舊檔之中翻看到了這些記載,也不會派陶崇道來這里。
本以為可能是被虜酋發現猜忌進而處死了,沒想到他仍然還健在。
而陶崇道來這里,知道了他竟是努爾哈赤諸多兒子和建州女真部諸多首腦之子的漢人老師之后,心思活泛了很多。
現在龔正陸這么明擺著和他“密談”,陶崇道有這個疑惑。
“學生問心無愧而已。若能促成此事,也是邊關兩族之福。陛下既降天恩,想來不必學生苦勸,朝廷也有法子令女真諸部從此一心忠順天朝。”龔正陸笑道,“鄙主猜疑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來怕欽差大人笑話,學生已經被幽禁了數年之久。學生雖然所學淺薄,遠不及欽差大人學問精深,但也懂得一些道理。”
他嘆道:“在大明,我就算想做個師爺也不夠格。鄙主早年間既然信重恩待我,那學生也想知恩圖報。鄙主有雄才謀略,這一點想必朝廷也是認同的。此等人物,在大明公卿眼中既是虜酋,兩邊自然是要相互猜忌的。學生一貫是盼鄙主心向王化,教習其子也不遺余力盼他們知書達禮。以學生淺見,女真諸部忠心恭順才是出路,能如朝鮮一般建國、永為恭順藩屬,這又是對大明盡忠。故而當年以女真情勢請托胡將軍,學生并不以為這是通敵。在學生心目中,大明可不是女真之敵,學生也沒有忘了出身。”
陶崇道聽得感慨:“你雖沒有功名,見識卻不一般。這份苦心,也不知虜酋能不能容。”
“年近古稀,學生無有掛礙,只有這樁憾事了。”龔正陸無奈地說道,“若是學生不得信重,不想有負鄙主那些年厚待之恩,恐怕也好回到故土。可惜……”
說罷止住了這個話題,興致勃勃地問道:“離鄉多年,不知如今紹興府和江南是什么光景?”
陶崇道一時古怪,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對他講講這些年江南的變化。
老實說,陶氏這么多秀才、舉人、進士,受到的影響就很大。
而且這家伙是被虜酋擄來的,卻又說著知恩圖報,陶崇道實在有些吃不準這家伙的忠義觀念。
只是對他的際遇之奇十分感慨罷了。
“紹興府啊……”于是他只講些最近十幾二十年紹興府的雅事趣事,聊為談資。
其他的不說,這龔正陸對他是十分尊敬的,對他大明欽使的身份更加恭順。
這段時間以來的安排……陶崇道忽然想,若是建州女真部名正言順地建國了,恐怕規格更高。
新消息從赫圖阿拉城往東北部傳去,而在熊廷弼的有意安排下,建州女真由于皇帝遣使令他們帶敕書朝覲的壓力而愿進獻親女為婢的消息已經傳開。
與此同時,撫順關那邊的將卒忽然開始演練起充當禮儀衛兵,調來了一大批光鮮喜氣儀仗的事情,也被來往行商看在眼里。
這也不像僅僅作為宮女的規格啊!
時已五月,東北開始進入暖和的季節,路途更加便捷了,消息也更加便捷了。
本來已經準備啟程的葉赫部貝勒納林布祿聽聞消息之后大驚失色,難以置信地請來大明使臣詢問情況。
“……這,本欽差可不知曉。”
“上國既想聯姻那建州女真,難道讓我們去朝覲不是呵斥努爾哈赤,而是準備借機打殺我等?”
大明使臣見他這模樣只是板起了臉:“本欽差是來宣旨的,都督若不愿奉旨前往朝覲,本欽差這就啟程回京復旨了!”
上國有令,你說去不去就完事了!
明使太囂張了,納林布祿神情驚怒不定。
而出使葉赫部的使臣隨后才多了一句嘴:“以大明國力,打殺你等還要用這種手段?你們是大明授寶之藩官,總該學些儀制才是,簡直一竅不通!眼見你們爭戰不休,禍及大明遼東邊民,陛下這才降旨過問,畢竟女真各部都分屬大明奴兒干都司四百二十衛所!興許是建州女真畏懼天威,奏請陛下從輕處置呢?”
納林布祿接過了話頭難以置信地問:“從輕處置?就因為愿意進獻親女入宮?皇帝陛下……就要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