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對坐時,天就真的黑了。
先聊的是家常。
“御臺一生清節,朕素來敬佩。卿室無姬媵,只有一女,聽說繼子也懵不識人?”
沈鯉臉色微變,神情一黯。
這是沈鯉的一個心結。
他一生沒有納妾,夫人誕下一女之后身子就有了些問題,多年來再無子嗣。從族中過繼了一子,但女兒……
這繼子之所以懵不識人,是家丑,是他女兒毒害的……
“御臺一心謀國,家事關心得少了。”朱常洛嘆了一口氣,“皇祖、父皇和朕對御臺都恩賞有加,予御臺的恩蔭,御臺都給了族人。御臺問心無愧,有人彈劾商丘沈家仗勢橫行、富甲一方,朕卻知道御臺是族中最窮的一個。令媛……”
他搖了搖頭,沈鯉的神情更低落,悵然說道:“臣家事有辱圣聽。”
“朕是想說,御臺如今一心撲在公務上,也未嘗不是為了解憂。御臺的身體還硬朗,若當真回鄉了,日夜受家事所煩憂,只怕還不好。”
說罷補了一句:“總要再過繼一子,不致斷了血脈才是。從族中再尋一個吧,朕恩蔭他到宗學,將來和朕的長子一起讀書。”
沈鯉身軀微顫,離座跪下:“臣已經斷了這念頭。陛下隆恩,臣不敢受。”
“愛卿家事,朕也不好說什么。令媛已然婚配,再繼一幼子,愛卿長居京城。既為朕長子伴讀,想來能夠成材。”
朱常洛先說他家里的丑事,不是想嘲諷他。
畢竟只有一個親女兒,性情也沒法子改變了。
沈鯉繼續這樣逃避下去,將來晚年恐怕很凄涼。
在如今的宗族習俗里,他女兒想繼承家產是很難的。
沈鯉自己也沒多少家產。
六七十的人了,經歷了這樣的自家事之后,不說心涼是不對的。
雖然沈鯉本就是很剛正的人,但被朱常洛重新啟用還委以一相之后,干脆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也未嘗沒有家庭方面的原因。
現在剛剛在工作上遭遇“重大挫折”,轉眼又聽皇帝希望他再過繼一個正常兒子,并且允諾他讓這兒子來做皇長子的伴讀,沈鯉跪在地上一時百感交集。
如今皇帝是昔年受了國本之爭苦頭的,皇長子還不足六歲就已經讓張居正的兒子給他啟蒙,態度明確。
皇長子既嫡且長,只要順利長大成人,百分百的太子。
“平身坐下吧,邊吃邊聊。”
朱常洛年輕,飯量大。
他干著飯,沈鯉卻只是淺嘗輒止,過了一會才說道:“臣年長,族中輩分,幼子……”
然后嘆了一口氣:“陛下恩重,老臣感激涕零。陛下既不怪臣,臣……”
“朕是怪你的。”
朱常洛一句話,沈鯉又噎住了。
“朕是天子,尚且顧慮重重。御臺總攝臺鑒,只因心無掛礙、一心為國,反倒走得極端了。”朱常洛喝了一口湯之后搖了搖頭,“仲化,你是鑒察院首任御臺,鑒察院的規矩和成例,更重要一些。”
沈鯉心頭一凜,一時無言。
“若愚,給御臺傳些肉羹來。”
朱常洛先吩咐了一句,隨后又拿著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肴:“這糍粑軟糯,香甜可口,御臺嘗嘗。”
“……謝陛下。”
這真是很親近的閑聊節奏,從家常到國事,有恩有責。
點到為止之后,朱常洛一時沒有繼續說他怎么就極端了一些,鑒察院的規矩和成例又是什么。
但沈鯉自然在想。一面聽著皇帝今天午后在萬歲山的見聞附和著,一面思索皇帝的恩典和“怨怪”,等到喝完肉羹結束了賜膳之后,沈鯉離了座站起來深深一揖:“臣雖無私心,然鑒察院初設,規矩該如何,臣確實也拿不準,還請陛下訓諭。”
“御臺是長者,是老臣。”朱常洛壓了壓手,“坐下,吃杯茶,把心緒放寬松些。”
君臣之間的節奏,只要天子是有主見的,當然是天子來主導。
喝了一口茶之后,朱常洛才說道:“聽說御臺還想過把刑部也歸入鑒察院?”
沈鯉心中一凜,擱下了茶杯又站起來謝罪。
這個想法,除了舒柏卿和謝廷贊這兩個后輩,也只有郭正域、李廷機和另外兩個他認為可以探討一下的人知道。
是誰?
“敢這樣去想,朕就很寬慰。”
朱常洛又說著讓沈鯉覺得意外的話。
“朕知道,御臺這幾年都在思索著鑒察院該如何真正起到作用,讓天下官員都能奉公守法。”朱常洛搖了搖頭,“凡事都有兩面。該倡導、該要求的,是要倡導、要求;但人性使然,鑒察院哪怕集三法司于一身,也達不到御臺心目中想要的目標。說句不該說的話,三法司于一身的御臺,比之北鎮撫司詔獄又如何?”
沈鯉一時無言。
錦衣衛的北鎮撫司,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就足以完全繞過三法司。就算文官們百般勸阻,但皇權至上,非要通過錦衣衛辦大案,臣子如何阻止?
“御臺難道沒留意到,朕御極之后除了寥寥幾樁事,朕從不以錦衣衛為利刃?”
“……陛下圣明。”沈鯉想了一想,確實是這樣。
除了萬歷二十八年的山海關民變、泰昌元年江南截毀漕糧殺害運軍、楚宗案士紳煽動等大案,錦衣衛在朝野出現過幾回?
“道德是理想,律條才是秩序。”朱常洛說著,“鑒察院,實則是朕心目中一定要好好維系律例秩序的衙署。而律例秩序要凜然不可犯,就一定不能因人而左右,一定要超然。”
看著若有所思的沈鯉,朱常洛悠悠說道:“御臺如今踴躍謀劃要員人選,將來鑒察院要辦事,御臺要辦什么事,旁人是不是就有可說的閑話了?”
“……只是……”沈鯉欲言又止。
“要相信朕,相信同僚。”朱常洛鄭重地提醒,“世間萬事萬物,都不能想著諸事順遂。做最壞的打算,往最應該的方向走。若遇坎坷波折,也是無可奈何,想法子再解決便好。有時候登山,還要先走走下坡路,繞一繞彎,這都沒什么。御臺以為呢?”
“……臣受教。”
沈鯉心情復雜地看著皇帝。
二十六歲的天子開解七十七歲的老臣?
可他說得有道理。
“御臺在朝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知朕比誰都想做一番大功業,中興大明,再筑國祚根基。”朱常洛長長嘆了一口氣,“快七年了啊,朕也只能先忍著。誠然,朕還年輕,御臺年近耄耋。但正如諸多利國利民善政往往半途而廢,這恰恰說明了許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
看著沈鯉,朱常洛意味深長地說道:“進賢院指好道德學問方向,鑒察院糾偏劾罪。要警惕,更要有信任。如此一來,百官才可既不忌憚鑒察院,又要畏懼鑒察院,御臺以為呢?”
“……陛下高見。”沈鯉抬著頭,猶豫了一下之后問道,“那諸省督撫按及諸御史……”
“總要厘清的。”朱常洛不避諱,“百姓刑名,百官刑名,朕以為這是兩件事。鑒察院先督促好百官,將來才好厘清。清正如御臺,也難以一時澄清玉宇。現如今倒好,御臺先做主一力推選了要員,將來還要察治百官,這又怎么好堂堂正正督促他們?”
沈鯉總算明白皇帝的意思了,想了一下之后才說道:“若是這樣,那鑒察院也不該參與廷推?”
“如今不算厘清了,該參與當然還要參與。”朱常洛說著,“但是任他們如何請托,鑒察院內是不好親自下場左右結果的。鑒察院辦事,起點不該是人事,而是禍國殃民之罪狀。只要出手了,便該足以警醒一時。而未出手時,便如令人聞風喪膽之詔獄,震懾悠遠。”
他伸出手掌,往下劈了劈:“之所以設了五相,正是各自專司一處,鋒銳無比。倘若仍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仍是千絲萬縷、左牽右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