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年間的第一次大明宗藩會議最終沒有在祾恩殿里舉行,在這里是有行宮的。
除了幾個山口處,這整片的天壽山皇陵區如今已有十任大明皇帝長眠于此。
山上流下來的幾條小河流匯集處的東面就是行宮所在,這里只是東北方向有嘉靖皇帝的永陵。
隔了有一里地左右,不必當著先帝牌位的面,氣氛確實好多了。
要開的畢竟是一次積極的會嘛,要緊張也要團結。
入陵之日,夜間吃食也簡單樸素。
“都是陵衛們耕種出來的糧食、瓜果。”朱常洛介紹了一下,“在京九陵衛,如今便以這里為根基。原在此處的工部廠,朕給了九陵衛。周圍軍屯,也交給了他們。”
坐在他面前的藩王有:
秦、晉、周、楚、魯、蜀、代、肅、慶、岷、韓、沈、唐,這是太祖子嗣的血脈;
趙王,這是朱棣留下的其他血脈;鄭、蘄、襄、荊、淮,這是朱高熾留下的其他血脈。
德、崇、吉,這是朱祁鎮其余諸子;益、衡、榮,這是朱見深的其余諸子。
然后便是潞王了。
當此時刻,朱常洛要面對的親王便是這二十六位。
當然,行宮殿內還有兩個特殊的郡王:從蜀藩分出來的華陽郡王朱奉鈗,還有太祖所封伊王一脈被除了親王之后留下的萬安郡王朱珂佳。
這二十八親王、兩位郡王,就是大明宗室的核心代表了。
聽了皇帝的話,他們也打不準皇帝想表達什么,因此只贊著九陵衛種出來的瓜果鮮美。得他們用心,祖宗安寧。
儉樸的素宴結束之后,才是正戲。
朱常洛嘆道:“已有九圣長眠于此。太祖在上,若再算上建文帝和景泰帝,大明已經到了第十三朝,開國已有二百三十余年。歷代之中僅論國祚,大明也到了晚年。每念及此,朕便寢食難安。”
諸王驚懼,還沒舉行正式襲封禮、但是作為楚藩準嗣王的武岡郡王朱華增頓時說道:“列圣有功,先帝數征震懾內外。陛下英明神武,大明國祚必定萬年。陛下……”
再怎么夸他就不知道了。
但大家立刻紛紛開口,稱頌祖宗的功勞,也稱頌著朱常洛。
“在這皇陵里,都是族中人。”朱常洛搖了搖頭,“朕并非是因為父皇仙去而傷懷。御極三年有余,朕是有奮發之志。但你們都在地方,自然也把動靜看在眼里,想在心里。遠的不說,就說楚藩吧。一道彈章上來,引了多少風雨?朝臣動議改革宗祿,士紳借機煽風點火。”
朱常洛看著朱華增,頓了一下又嘆氣:“朕派王之楨把你們每一家都走到,不就是擔心事情越鬧越大嗎?大明看似國力強盛,內里實在已經百弊叢生,危如累卵。”
在他旁邊,侯拱辰回來了,王之楨也回來了。
兩人看著各位藩王、郡王的臉色,默不作聲,猶如護衛一般站立左右。
“在冊宗親已有八萬余,宗祿歲支按例該有千萬石。”朱常洛表情沉重地知道,“實支自然沒有這么多。折的折,欠的欠,沒有哪個藩不難。但朕當這個家,也難。這還只是如今,再過一代、兩代呢?父皇即位時,在冊宗親不過三萬余。”
鋪墊了這些,朱常洛看著他們:“總要想個法子的。有沒有楚藩之事,朝臣也遲早會提出這個問題來。何況,各藩都已經難以為繼,不是唯獨楚藩之內已經難以調和。”
“蜀王,潞王叔,朕御極之初就在想法子。這三年來,昌明號是怎么做的,你們拿了多少銀子,已經分潤了多少銀子,和大家都說一說吧。”
兩人都知道會是往這個方向走,現在也只能先分別說了說自己的情況。
最初入伙、次年增資、去年再有分潤,等他們說完了,朱常洛則說著:“泰昌三年的分潤,因為楚藩之事,如今暫時還沒給。不過,去年的賬目倒是已經理清了。王之楨,你叫王珣來。”
“是。”
對朱常洛而言,昌明號始終還是最好的切入點。
已經有了一種模式在這里,而且有了數據,有了已經受益的“證人”,多少能打消許多人的疑慮:皇帝不是拿刀一頓砍他們的利益。
宗藩不能一味苛待,這畢竟是講究宗族親誼的時代。
宗藩也不必一味苛待,他們積累下來的資產、宗室之中的人力,都是可以用的。
王珣進來后見了駕,又拜見了諸王,開始他這個環節的工作。
已經駕輕就熟了,無非這次面對的是諸王而已。
“……如今,已經做得最好的兩塊是糧行和北向邊貿。遮洋行做了兩年,但朝鮮那邊如今還在休養生息,成效不算大。鹽行已經打好了底子,也成了大內商,手上有不小份額的鹽引,但陛下還沒對鹽政動刀。去歲以來,海貿上則先在想法子改建合用海船,找好一同出海行商的海貿宗族……”
盡管如此,昌明號這么一個框架底下流動著的“營業額”和“物資規模”,已經讓許多藩王瞠目結舌。
聽到昌明號去年所得凈利已經逼近百萬兩,這個數字當然是驚人的。
他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看蜀王、潞王的神色還有朱華增眼里的亮光,他們知道這三個家伙心里有底。
畢竟泰昌元年、泰昌二年的分潤他們都拿到過了。
王珣告退之后,朱常洛才說道:“如今還遠沒有達到朕想要的結果,但多少證明了這個路子可行。朝廷呈上來的方略,是諸藩宗祿永為定額。算了算,也就是一共百萬余兩。但朕知道,若就此一定,朕是輕松了些,你們只會越來越難,因而一直沒有準,放在那里。”
殿內頓時一陣齊呼圣明之聲,那已經實行了永為定額的幾藩頓時借機訴苦。
朱常洛耐心地聽他們訴了苦,最后以大家長一般的姿態說道:“列圣還在一旁看著呢,朕自然想為朱家宗親找到更好的出路。今日借父皇大禮之機,朕又召了你們進京,轉在此先議一議,就是袒露心聲。你們可愿先好生聽聽朕是怎么想的?”
“臣等恭聽!”
利之當先,隱憂明顯,至少此刻的態度是向好的。
朱常洛點了點頭:“九個字:換身份,聚起來,走出去。”
聽到換身份幾字,許多藩王不由得心里一緊。
宗藩身份怎么換?難道都除爵?
皇陵里的夜風在吹,春夜里仍然涼。
朱常洛看著他們的眼神,緩緩說道:“朕不把你們看做需要提防的威脅,你們也要丟掉必須被恩養的皇親念頭。這換身份的說法,不是說要除藩降爵,是朕和宗親心里對彼此的看法,要從族親換成君臣。”
眾人有的有些懵:不是一直如此嗎?
也有的人若有若無,眉眼之間擔憂起來:難道比宗祿永為定額更苛刻?
朱常洛問了一個問題:“宗祿宗祿,也是俸祿。官員拿俸祿,要任事立功;宗親拿宗祿,為國朝做了什么?”
侯拱辰有些擔憂地看著神色不一的藩王們。
只聽皇帝繼續問:“是只求一個不造反?還是純粹就該養著族親?”
這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一個宗族,但現在祖宗們的陵前,如今的族主偏偏要問著這么尖銳的問題。
殿中一時無人說得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