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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大明政治中的數學技巧


更新時間:2024年09月08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張居正去世后的二十年余之中,他給大明留下的影響從未消失。

在泰昌四年的正月,這份影響從初一被正式拾起來,在初九這一天隨著萬歷皇帝的駕崩獲得一種命運般的增幅。

朱翊鈞臨終的遺愿,是朝堂重臣親耳聽聞。

他想讓他的張師父陪祀于太廟,這便是病癱而口不能言的太上皇帝三年多里自省后的結果,是他回光返照之際對自己一生得失給出的最終結論。

張居正至少是功遠大于過的,至少沒有那等大罪。

他的名譽是已經得到恢復了,但從張四維登臺到新君登基,中間這十幾年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該如何重新界定?

比如說:萬歷十四年重訂《優免則例》,到底該不該推翻?

皇帝仍處于哀傷之中,至少二十七天之內,這件事到不了該被討論的階段。

但王錫爵已經在和申時行討論了。

因為慈寧宮中的一段發言,申時行又被挽留了下來。

從此雖然只是一個編修實錄和太岳公集的職位,不必插手朝政,但王錫爵要的卻正是從萬歷元年到萬歷二十八年尋找政策依據。

“我記得那時候,內閣之中汝默居首,維楨次之,我居末。”

那是萬歷十二年,王錫爵還在家鄉守著父親去世的制。

王錫爵哂笑道:“其時李植等人以為我是真與太岳公不合,故而都推舉我入閣,未曾想我入閣后,反將他們排擠出了朝堂。”

申時行唏噓說道:“‘江陵相業亦可觀,宜少護以存國體’,元馭兄是這么說的。”

“而后便有了重訂《大明會典》之中也重訂優免則例之議。”王錫爵看著申時行,“部議到最后,看似與嘉靖二十四年沒什么不同。免丁數一樣,無非是把原先免糧一概以每畝免三升改成了免田。”

申時行沉默了。

“我記得汝默說過:優免一款,此指丁糧而言,非指差解也。今以丁糧之則例比擬雜泛之差徭,使衣冠下同袯襫,科甲見笑閭閻,其于列圣養士之深恩,賢臣體國之厚意,無乃稍乖異乎?”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

他抬頭看了一眼王錫爵,親自給他斟茶,然后拱了拱手:“我既被留了下來,元馭兄何必多慮?”

王錫爵默默喝了這杯茶,沒再繼續揭老底。

大明的士紳優免,是一個先從定義上慢慢被曲解擴大,又從執行上被無限放大的過程。

太祖也優免士紳,但從來沒有免士紳的田賦,免的只是徭役中的丁役。

最初這丁役只是里甲役和縣里的均徭,但后來徭役漸漸變得復雜。

均瑤之中,又越來越多的雜泛科則分了出來。

雜泛科則的特點就是沒有規則,時間和數量上可能都不確定。

再到后來,徭役又可以納糧或者納糧,由縣里雇人替役。

王錫爵揭的這個老底,就是申時行當年評價優免的觀點。

優免的一直只是徭役里的丁糧,僅僅只是如今徭役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與田賦無關。

申時行認為不該把丁糧和雜泛差徭搞混,也明確說了優免僅止丁糧,但最后的結果卻是免丁糧改成了免丁田。

差距在哪?

那就是雖然沒有明確攤丁入畝,但每一個丁口上所承擔的賦稅、徭役,實則數倍于丁糧本身。

如果仍然按優免丁糧來計算,至少明面上的規則是按明確數字來算,也能夠明確算到丁糧這個均瑤負擔的子項目上。

可按照優免丁田來算,那么首先賦稅征收類目里就沒這個說法,其次執行過程的結果便是丁口徭役和田賦都沒了。

況且“一畝田準免三升”的標準,也有待商榷。

比例看似定得不高,卻能覆蓋更大的田畝數。

這是政治里的數學技巧。

申時行喝完了茶,才繼續說道:“如今卻不必操切了。元馭兄,你又還能健旺多久?”

王錫爵勃然變色:“汝默以為是我想貪功?我無非死而后已!”

“還是那句話,我既然留了下來,元馭兄何必多慮?”申時行苦笑著搖頭,“先把如今的優免厲行好!陛下早有旨意,你我都是清楚的。如今,反倒是這二十年里的是非要厘清,要有個公論。太常寺要推陳出新,太學要等去年入學的第一批學生學成。另外,就算把免丁田改回免丁糧,難道就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的法子?對大明來說是最好的法子?”

王錫爵的情緒平復了一些,好好地思索起來。

“陛下不惜大改中樞衙署,不憚針砭如今儒學之弊,不吝大封三侯五伯,要的豈是竟太岳公新政全功?”申時行看著王錫爵的眼睛,悠悠說道,“你未免小覷陛下雄心了。陛下敬太岳公,陛下也敬夫子先賢。但陛下雖敬之,陛下又是如何評述儒學的?”

王錫爵看著申時行,許久沒有說話。

申時行無奈地嘆氣:“萬歷十二年前后的先皇,不是正月初九時的先皇。今日的申時行,也不是當時的首輔。如今你掌施政院,該做的是通盤籌謀,操切去做之前,該多想啊。”

那段歲月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也夾雜著他們友情間的是是非非。

現在兩個同鄉、同科、同事,年幼者做過更長時間的文臣之首,年長者如今處于更重要的位置。

申時行無非說:當初我碰到的是那樣精神狀態的萬歷皇帝,我又能如何?如今你雖然合皇帝的心意,但你不說比起張居正來,你比起我來恐怕也看得不夠全面、不夠深遠。

著急啥啊?你看皇帝急了嗎?

此時此刻在紫禁城里,朱載堉作為已經在京的宗親、原先可能成為鄭王的存在,他也去幾筵殿吊唁過了。

皇帝這些天都呆在養心殿里,請了他來說話。

除了被關在鳳陽的老三,朱常洛還有老五老六老七三個弟弟嘛。幾筵殿那邊,他們一直在那守靈,朱常洛只是每天該過去的時候過去。

在李太后心目中,把大明打理得好好的,就是他最大的孝順。

朱常洛請朱載堉坐好之后看著他,開口先說:“叔祖也要多保重身體。”

“……陛下節哀。”朱載堉以為他是看到自己,觸景生情。

朱常洛嘆了一口氣:“百家苑之中,叔祖可要多教出些好學生才是。朕知道叔祖最喜音韻,不過算學之道,朕是最盼叔祖發揚光大的。”

朱載堉呆了呆,沒想到皇帝召他過來主要是想安排工作。

“這些天,就看著陸續呈進來的奏本題本排遣。”朱常洛感嘆著,“看數字,看賬目,看得朕頭昏腦漲。”

“陛下萬勿傷了龍體。”朱載堉看著他,猶豫了一下說道,“若是要排遣,走動一下也是好的。”

朱常洛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在朕心中煩擾許久了。思來想去,這個課題還是想托付給叔祖。”

“……不知是什么題目?”

“與賦稅有關。”朱常洛想了想之后說道,“如今算盤已經是到處都用了,聽說叔祖自己做了個大算盤,足有九九八十一檔,更是雙排?”

“陛下也精于珠算?”朱載堉驚異地問道。

“只是略略研問了一下。”朱常洛當然不精通,“朕如今頭痛的,是賦稅之中各種折算、攤除之后余數極多,還有記賬法。不知叔祖聽過海剛峰的‘流數口訣’和流乘法嗎?”

“……這倒沒有。”

“那朕就從這里說起……”

朱載堉是天才,他本身心算能力極強,為了自己去驗算音韻中的平均律,他自制了遠比普通算盤更大的雙排八十一檔大算盤。

但他那已經是純粹的“學術演算”了,而海瑞則是從實務角度出發總結了一些應用算學。

朱常洛想要找出一套系統法子的,是歷朝歷代不少官員都想解決的難題。

因為大明的賦稅制度里面,實物征收、折算分攤和總額恒定這三個大背景導致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小數點之后許多許多位。

多達十幾位只是稀松平常。

比如說根據清丈田土多少和該征比例,每個縣該交多少田賦確定了吧?這是總數。

然后根據田的等級不同和面積大小,要算到每一塊歸屬明確的田和人家。

征收的時候又有一個折算比例,比如多少折銀、多少實物。

而每個縣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應征賦稅項,比如草料、蘆葦、絲絹……

有一些又是以省府為單位來征收,那么還要再往下面攤。

最終往往經過很多次乘除。

海瑞還真在清丈淳安縣田土的過程中自己整理了一下流乘法,編了個流數口訣,主要是方便底下人辦事,讓老百姓心里清楚。

大明基層官吏的基礎數學水平是讓人“感動”的,老百姓就更不說了。

小數點后茫茫多的余數,既是令官吏們頭痛的問題,也是他們大作手腳的“技術領域”。

朱常洛如果想要進一步改革賦稅體系,首先就需要一套算學方法和記賬法作為支撐。

所以現在他把這個課題托付給朱載堉。

“如今各地,有算出流數,有算出閏數,這樣后面再匯總計算就迅捷了許多,但這終究是個大難題。”朱常洛總結了一下如今地方上的做法,提出了要求,“首先便是算學需要一套標準術語,以便舉國遵行。其次如何記賬,也需要一套標準的會計術語,以便統計。最后便是不論珠算、心算、口算,最好都像海剛峰那樣,但更簡易一些,編出算法口訣歌謠出來,就像九九歌一樣便于初學者學習。”

九九乘法表當然是早就有了的,華夏算學源遠流長。

但是朱翊鈞幫他把配享太廟這個餅畫出來之后,朱常洛真的不用那么急了。

許多大難題,要開始從根上做準備。

賦稅征收最難的問題,本質上是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該交多少。每年都不同,每年都只能聽上面說下一個數字來。總體浮動雖不大,但不知道該是多少、該怎么算就是核心問題。

這才有了執行層面的空間。

朱常洛后面也許能從制度設計上去解決這個問題,但如果算學是個阻礙,這個執行層面的空間就依然存在,而且很大。

朱載堉知道了自己這個課題的重要性,他怔怔地問了一句:“……陛下,此事干系如此重大,臣……這不算干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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