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軍內部,一樣有轉不過彎來的,也有開始受到今年諸多“新政”連帶影響的。
無非是耽誤了他們掙錢。
其實去年陳矩買下多余的白糧,去年昌明糧行大范圍去把許多漕船上夾帶的私貨買下一半,如今信息自然暴露。
皇帝那里可能確實相當清楚漕軍的貓膩有多大。
今年不僅和漕軍“合作”的大商少了很多,而且大多是“大主顧”——因為只有大主顧才有足夠多的信息渠道知道昌明號的背后是什么力量。
雖然已經過去了一年,但信息仍舊是不對等的,而且相當不對等。
還是有大量漕軍將卒和民間商戶根本不知道昌明號的真相。盡管這些小商忽然發現今年竟然能多走漕軍門道了,但信任需要時間來建立,短短一兩個月內,還是有占相當大比例的漕船沒有裝滿私貨。
所以有了江南拖沓解運漕糧的借口,才會有這么多漕船慢悠悠地擠到了揚州附近,大意是拼一把法不責眾。
李三才也到了這邊“督運”,他意外地問自己的屬官:“有兩個總一起動了?”
“正是。剛行文到了揚州府,盼能多派些纖夫拉船過閘。”
李三才好奇的是王承勛怎么做到的。
難道也是像自己收到的手批御札一樣里面有說什么?
兩個人來這里都三天多了,運軍那邊要王承勛去辦,李三才則是督巡著鈔關、沿途水次倉和地方府縣。
“揚州府怎么說?”
“揚州府自然叫苦。”他的屬官說道,“每年收的役銀、雇的纖夫都有定數,今年照這情勢,定要做到四月以后了,這工錢……”
李三才皺眉思索了一會。
揚州府確實有理由叫這個苦。不單揚州府,漕河沿岸但凡設閘或者難行之處,要纖夫拉船的都能叫這個苦。
今年拉纖的時間更長了,但收上的役銀是固定的。
“你行文去揚州府,還有漕河沿岸各府州。若是今年要的工錢多了,役銀不夠,短了多少便報過來,總督漕運部院出這筆銀子。”
“漕臺大人,這……”屬官像是聽錯了一般。
“就這么說。”李三才揮了揮手,“等到漕糧運畢,本督自會具本題請這筆銀子。”
那屬官還是不明白:“這不是我們辦事不力……”
李三才皺了皺眉:“你只行文傳話,擔憂什么?”
“……是,下官這就去擬這公文。”
他想不通,但還是先擬了個公文,請李三才用了印發下去。
揚州府這邊,他則是親自送到。
“……漕臺真是這么說的?”揚州知府向他確認。
“漕臺大人是這么說的。”那屬官很奇怪,“這不是有公文嗎?”
揚州知府皺眉深思,但沒有多說什么。
“府尊,這其中……”揚州知府的師爺想開口。
“我知道。”揚州知府嘆了一口氣,“把總督漕運部院的公文抄發各縣州吧,他們大多是老油子。”
“可有兩個新官……”
“不管。他們能不能看破其中奧妙,是他們的能耐。若是能看破,他們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揚州知府說完再看了一遍那公文,眉頭緊鎖。
役銀當真每一錢都用在了漕河兩岸?
多數縣州自然不是,本來就是“從寬”派收的,為的本來就是這樣的情況:誰能保證運軍一定不會誤了過淮?
誤了時限,運軍罪責該是運軍的。但是該地方府縣幫著拉纖的,這責任卻不必背過來。越是已經誤了,越是要把自己摘出去。
何況這是多么好的一個理由,總能多派收一些。
這一多派收,多的往往不少;雇人所用的銀錢,也往往是攤牌的時候算得多,實際給的時候給得少。
所以總督漕運部院的這個公文是個陷阱。
若是真報了上去,焉知后面不會按這筆多出來的工錢再反算各府縣派收這部分役銀合不合理?
只能是地方府縣“公忠體國”,想法子上解君憂。
這筆錢還必須列在本地賬目之中,不能沒有。
而后怎么平賬?在如今的形勢下,最好自然就是當地存留更多了,地方上“有余力”,所以不必國庫再專門列支。
還是要厲行優免!
長江南面的府縣已經不必再糾結漕糧,漕船已經都開走了。
只有昌明遮洋行仍在蘇州太倉等著所有的白糧齊聚裝船。
婁東太倉吳要津,襟帶閩粵控蠻荊。
王錫爵的老家太倉縣劉家港,實則是大明最早、最大的海運起航港口。起于宋,興于元,枕江達海的劉家港最輝煌的時候是永樂年間。
當時鄭和下西洋,便是從這里出發。
這里也是富地。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下令在太倉南碼頭興建運倉,建成倉房九百余間間,收浙江、南直隸等各地糧食數百石萬,稱“百萬倉”,“天下之倉此為最盛”。作為富庶象征,后來戶部庫倉便以太倉名之。
如今太倉庫仍是戶部“國庫”之中最大的,但太倉本地尤其是劉家港則不復往日之盛。
因為港口漸漸淤淺、海貿起點也南移到了寧波、月港、廣州。
并且再無寶船下西洋。
但今年,劉家港卻舟船林立。
“列位,常行首有這句準話,太倉縣必定更加繁華富庶。把各碼頭清一清淤,將來太倉上下都受益啊,讓遮洋行出這筆銀子又是什么道理?”太倉知縣葛慶遠無奈地看著眾人,又問王鼎爵,“和石公,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王鼎爵以三品致仕,而且是主動辭任以避免旁人攻訐王錫爵,他在太倉名望有多高是不用說的。
葛慶遠尊重他,但王鼎爵眼下在太倉不是很受尊重,甚至是很受排擠。
常慶安也看著他。
在整個南直隸及湖廣、江西、浙江走了一大圈,他是最近才到了太倉常駐的。
該起運的白糧正在漸漸運來。
今天提出了劉家港各碼頭淤積漸漸嚴重,水位越來越淺,是不是該設法清清淤,并且提出了遮洋行以后起運新增金花銀、五府白糧及其他貨物都以太倉劉家港為母港,太倉許多鄉紳大戶卻不愿一同捐銀修建。
非說是遮洋行需要,那就該遮洋行出錢。或者說是太倉知縣想要這功績,那么奏請上去撥銀也好、加派課稅也好,總之為何要各家捐銀修建?
常慶安知道王鼎爵是不會反對的,現在倒想聽他怎么說。
畢竟其他人好像并不買葛慶遠的帳了。
“遮洋行愿從太倉起運,太倉上下都受益,縣尊此言有理。”王鼎爵并不倚仗名望,還是敬稱一聲縣尊,“我們各家官紳富戶自是受益更多,但往來更多、碼頭和縣城繁盛,百姓也有受益。依我之見,這事朝廷該撥點銀子,昌明遮洋行也該捐些銀子。太倉呈請增設一個科則,百姓也攤一些。百姓少攤一點,我們各家再捐一些。”
葛慶遠呆了呆:這是個什么意見?
常慶安則眼帶笑意,看向了其他各位臉色陰晴不定的鄉紳富戶。
“王家在太倉、在江南如今是什么風評,我也不必點破了。家兄在內閣,朝野議論皆以為新黨黨魁,那我也不必諱言。”
王鼎爵平靜地看了一眼眾人,而后說道:“遮洋總改制為商,這是朝堂商議過許久的大計。劉家港清淤工程,想必朝廷是能撥一些銀子的。常行首當面,想必也愿捐一些銀子,只是不愿悉數承擔罷了,不知是不是?”
“和石公說的是。遮洋行要用,當然愿捐些銀子,以后方便。但這劉家港卻不是為了遮洋行要從此起運而清淤,功成之后,也不是遮洋行專用。若說要遮洋行悉數承擔,那我在總號那邊也說不過去。”
“朝廷那邊能撥一些,遮洋行也愿捐一些。再有短缺的工銀,攤派下去也沒有多少了。”王鼎爵淡淡說道,“若是厲行優免下來,每家每戶就更沒有多少了。若是我們各家鄉紳富戶愿意再捐一點,這點加派更沒多少。只要各家在各鄉里好生對百姓分說分說,將來縣城做工、賣些山珍湖珍河鮮,賣些絲棉,碼頭也有更多活計,那點加派想必各戶還是愿出的。”
葛慶遠總算是聽明白了:借這事也能厲行優免!
說不定能成為太倉縣第一個完全厲行優免的科則!
一眾鄉紳富戶被王鼎爵說得臉色難看。
開了這個頭,難道其他賦稅又是另一個算法?
但遮洋行又確實能為太倉帶來更多的財富機會,他們難道非得從蘇州府太倉這邊起運?常州府那邊不行?鎮江府不行?
葛慶遠還在那里繼續勸,說自己可以呈請工部撥銀多少,遮洋行能捐多少,剩下還缺多少……
這時縣丞則從大堂那邊匆匆趕來二堂開口說道:“府衙派人來通傳新旨意了……”
復設里正,一鄉一員,從速考察在野士紳……
自首退贓之外,今年查出官紳害民不列入各地該降優免之案件數目……
“朕護著為朕辦事的臣工……”
“死難于這種無端紛爭的百姓,更是朕的子民!”
諸旨真的很明白,因為旨意措辭十分粗野奔放,就連常慶安也聽得駭然。
而這里的太倉縣各位鄉紳富戶大多臉色蒼白,仿佛見到一個盛氣凌人的皇帝正在蔑視著他們:你們又算老幾?
只有王鼎爵一人表情平靜,像是早就知道。
葛慶遠則敏銳地從中嗅出了什么,然后開口道:“既有旨意,此事關乎太倉將來大計,這里正……應當先薦到府衙……”
縣薦府選,蘇州府一共有多少鄉?
每個知府手上都捏著一大批從九品的官位!
湖州府那邊,陳幼學嘴角含笑。
陛下真是絲毫不留情面啊。
那還愁什么?查案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