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后,便是中秋佳節。
是家人團聚的時間,因而江南傳來的那么多家破人亡的消息讓許多人心有戚戚焉。
江南文教昌盛、百業興旺,在朝為官者誰沒有幾個江南的朋友?
他們都收到了信,其中充滿了驚懼和祈求,盼他們在北京能幫幫江南。
最無法避過去的自然是三個內閣大學士,還有禮部尚書朱國祚。
他是浙江嘉興秀水人。
趁著皇帝大婚和中秋佳節而輟朝休沐的時間,還是有不少人想試一試,或者覺得已經有些過了。
“大宗伯,陛下大婚之余,江南家破家者眾,實在不吉啊!”
“在野鄉紳罷了,他們哪來那么大的膽?耿定力那是奸計禍亂江南,大宗伯該當忠言直諫,勸勸陛下才是!”
朱國祚府上你一言我一語,他這個“搶”了蕭大亨禮部尚書職位的幸運兒如今也感受到這個位置帶來的壓力了。
禮部尚書要維護的,正是大明最根本的那些制度。
而士紳是這一套制度里最不容忽視的根基。
倭寇劫糧案從大商之家先燒到了長江水師,進而蔓延到南京兵部,現在又蔓延到江南士紳。
面對朝廷的威壓,那么多被指認的士紳之家是被查辦了,但更多的士紳雖然眼饞這些獲罪之家的田產,這張網畢竟還是要反彈一下的。
至少風波就此平息不能只靠皇帝開恩,總得發動力量爭取一下。
三個內閣大學士所受的壓力比朱國祚更大。
“父親,叔父來信,宋家退了婚。”
王衡對王錫爵說完這個“噩耗”,臉帶擔憂地看著他。
那是前年就說好的婚事,叔父的長孫女被退婚,太倉王家在江南所受的指責已經可見一斑。
“到了這一步了嗎?不過也難怪。”王錫爵嘆了一口氣,“我給家馭去信,她的婚事,我在京里留心。宋家不能體諒我們王家,那便好聚好散吧。”
“可諸位大人請見,父親一概婉拒了,真不會污名滿身嗎?”
“污名滿身?”王錫爵自嘲地笑了笑,“早就污名滿身了。天下最不好做的就是閣臣,在不同的位置,誰又能體諒誰?況且現在卷宗已經抵京,想要我們幾個老家伙出面的那些同僚,難道不知道這因果怎么來的嗎?沒有具體做法,遮遮掩掩地勸陛下息事寧人,那不是南北官紳都自恃為國朝根基,要陛下退讓嗎?”
“可是這樣下去,江南真的會出大亂子,這也是實情啊。”王衡不理解,“難道陛下真要殺得士紳離心?”
“殺士紳?不。”王錫爵凝視著兒子,諄諄教誨,“有些人說的是沒錯的,在野鄉紳罷了,真是他們有那么大能耐嗎?陛下要殺的,是官,是或者因畏事而調和、或者因私受而縱容的官。”
“……兒子不太明白。”
“那就繼續看著。”
北京三法司首官里面,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都到了南面,而都察院左都御史還留在京城。
南面呈來的案情和卷宗,都察院這里也有一份。
這些時日,沒多少人找溫純,因為他在九卿里之前就不算有存在感。
他是在浙江做過巡撫的,現在看著卷宗里呈上來的內容,溫純的頭皮發麻。
細節不在呈述上來的審案過程題本里,細節都在卷宗里。
南京諸官知道這些卷宗內容嗎?溫純沒有把握。按他的經驗,具體審了哪些內容、有哪些供述,應該還是會透露出去的。
但最近兩京官員們的呈奏,又好像并不知道那些絕望憤怒的獲罪士紳都說出了哪些內容。
皇帝看到了這些內容會作何感想?
大婚過去七天后,八月十九,朝會再開。
乾清門前,皇帝在眾臣奏事之前先說了話。
“這些天朕沒有每日覽閱奏疏,昨夜才專門細細看了看。”
朱常洛停頓了一下看著下面的群臣,然后先長嘆了一口氣。
“哎,大明怎么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大商之家敢于假冒倭寇劫毀漕糧,朕大怒之下遣三法司南下審出主使。這主使是操江都御史也就罷了,他又供稱是受江南高姓所挾。查了他指認的上百高姓,結果家家都難稱良善,更是又牽扯出那么多地方官和南京要員。”
他看著三個內閣大學士:“沈閣老,申閣老,王閣老。如今,朕是更怒了,卻也更心寒了。”
沈一貫三人只是低著頭,并不言語,因為皇帝只是在抒發感慨。
“自出閣進學開始,朕一樣讀圣賢書,知道官紳乃朕之倚助。御極之初,朝廷財計艱難,朕節縮用度,裁汰冒濫,沒有一天不在為財計發愁。”
朱常洛站了起來,走下臺階。
“朕還體恤官俸之薄,以內帑發了偌大一筆勤職獎廉銀,盼兩京和地方諸官都能安心用事。結果呢?”
“欽差南下,查地方鄉紳的事是地方官主審的。被審的人自然罪狀累累,審案的人十個里有九個也給朕呈上了認罪奏本,要聽候朕發落。”
“朕怎么發落?”
朱常洛說這番話,是在群臣那邊邊走邊說的。
最后這一問時,又回到了沈一貫三人面前,繼續問了一句:“三位閣老,朕該怎么發落?”
明確問了出來,沈一貫這才轉過身面向他彎著腰:“陛下息怒……水至清則無魚,這也是……歷朝歷代無可奈何之事……”
許多已經熟悉了皇帝脾氣的朝參官心里發怵,沈一貫這個回答算得上膽子極大了。
雖然說的是事實。
沈一貫回答了,申時行和王錫爵就并不言語。
朱常洛又走到孔尚賢面前:“衍圣公,你說呢?”
“陛下……持身不正者,自然……該罰……”
孔尚賢心里直罵娘,非要來參加朝會也越來越不好了。他背著衍圣公的道德包袱,能怎么回答?
申時行這時才出了班,先跪了下來:“陛下,國事盤根錯節,故而臣等多有諫言,該徐徐圖之。如今因漕糧遭劫一案,江南這把火已經燒得過了些。陛下明鑒,臣等實在深明諸弊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才諸事有諫阻之意。”
朱常洛轉了身,低頭看著他。
申時行語氣誠懇,盡是艱難調和的委屈腔調:“朝政荒怠已久,兩京一十三省多有缺員,如今因大案而一睹實情,自然觸目驚心。陛下誠圣明圖治之明君,然若驟以重典責問地方,后患無窮啊。還盼陛下明鑒,當務之急,還是先整頓吏治為上。陛下先有厚待百官之意,百官自當還君父公忠用命之勤。”
王錫爵這時也站了出來,跪在一旁同請:“臣等朝參官盡知陛下勤政愛民、體恤臣工,然大明疆域遼闊,命官十有其九不曾面君。地方風氣要扭轉,不是一日之功。圣恩如海,也要時日福澤四方。”
見三個內閣大學士都出班求情了,而且今天是很難得的當廷議論起某個話題,更多人頓時想要抓住這個機會。
“陛下,臣等不是因后患而相逼,只是閣老們所言屬實有理啊。”
這是一開口先甩開“逼迫皇帝”嫌疑的。
“已有大員問罪,上百鄉紳入獄,天下足知輕重。”
這是覺得現在典型已經樹立得足夠的。
“新朝氣象難以一蹴而就,陛下恩威并施,天下人人自省自新……”
這是給他畫餅的。
朱常洛一邊聽著,一邊緩緩走到臺階上,重新坐了下來。
“卿等都為他們求情,朕卻想著江南真正的小民。”
乾清門外安靜了下來。
朱常洛緩緩說道:“自去歲監國之后,朕就一直想要對大明家底有個實在數目。本已有了一本賬,如今看了江南欽案的卷宗,才知道朕心里這本賬仍不是實情。”
“士紳賦役之優免,加俸、加勤職獎廉銀,朕本來都是想做的。可今日方知,江南賦稅重擔都壓在小民頭上。就這上百戶江南高姓,每年孝敬給地方上下的銀子加起來就超過所涉府縣積欠賦稅的四成了。再加上沒被指認的其他家呢?他們有這么多銀子孝敬,所得又有多少?而他們都在優免之列,那么江南賦稅又都是誰在背著?”
“朕著實心寒,著實失望。”
皇帝表現出實實在在的蕭索,擺著手說:“那么多自呈罪責聽朕發落的奏本,朕看完之后徹夜難眠。”
說罷忽然咬牙切齒:“耿定力事發竟推諉江南鄉紳要挾,該殺!郝杰只知中飽私囊而不任事,該殺!南京戶部代征田賦,縱容局面至今,該殺!”
三個該殺說出口,朱常洛站了起來:“地方官自呈罪責者,著蕭大亨追繳贓銀,罰俸一年仍留原任,朕給他們這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查問鄉紳,就此為止吧。傳旨蕭大亨,拿了張益及過去南京戶部一應郎官,問問他們是怎么在為朝廷代征江南田賦的。卿等說新朝終有一番氣象,這話不能只靠說。朝參官人人有份,各呈奏本,朕想看看你們可以拿出什么辦法。僅述江南賦役,僅述江南吏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