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饒州府境內,昌江、樂安江、錦江三條主河在饒州府治鄱陽匯成鄱河,而后流入鄱陽湖。
昌河流經的浮梁有知名的景德鎮,樂安江流經德興、樂平,錦江流經安仁、余干。
正德七年,饒州府下又多了一個萬年縣,并且區區一縣里就設了仙河鎮、荷溪鎮、石頭街三個巡檢司。
當然是因為饒州府西連南昌府,東連徽州府,商旅繁華、來往之人絡繹不絕。
現在樂安江南岸的石頭街小鎮上,江西按察使黃曰謹帶著臬司官兵從從鄱陽湖西南面的建昌趕到了這里。
本就已經緊張了近一個月的石頭街小鎮現在更加不安。
石頭街上的鋪面里,好幾家已經緊閉了店門,上面貼著封條。
而且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封條。
黃曰謹看了看那些封條,心情沉重地繼續往東走。
在石頭街的東北面,樂平縣城東南面的樂安江北岸,有個地方叫接竹渡。
這里是樂安江與支流新豐河交匯的河口,涌山的石灰船、德興、婺源的竹筏均在此停靠,又是一處水陸交通要道、繁華集市。
竹筏相連成片,于是有了接竹渡這個名字。
黃曰謹一直趕到了這里,過城不入。
樂平現在沒有知縣,只有縣丞帶著一些衙役迎接未果又跟著趕到這里的上程村。
石頭街只是封了幾家店鋪,而如今的接竹渡卻十分冷清、其余各村全都繞著上程村走。
黃曰謹趕到了上程村外,先下了馬,而后直奔程家大宅。
遠遠就看見守在大宅前門、側門的兵卒。一個個從相貌、氣勢上都與這饒州府的人、江西的臬司兵完全不同。
那就是播州的土司兵嗎?
看到有人過來,不一會前門內就出來了三人,都是飛魚服。
“可是黃臬臺當面?”
“正是!還未請教?”
“錦衣衛北鎮撫司副千戶,姚二虎。”
“……姚千戶,幸會。”
黃曰謹和他見了見禮,正要開口問什么,那姚二虎就說道:“黃臬臺既已趕至,樂平程氏其余各支還有沒有不法事,那就是江西提刑按察使司的事了。我和秦百戶還要帶著抄沒的家財、賬本回鎮江,來得匆忙,還請黃臬臺知會饒州府,與我們備好車馬。”
說罷他瞥了一眼樂平縣丞:“如今黃臬臺親至,你不能再推脫沒有知縣不敢做主了吧?”
“千戶大人有命,下官怎會推脫。板車和牲畜都備好了,只是畢竟從各家征調,下官區區一個縣丞,實在是……”
說罷他眼巴巴地看著黃曰謹。
“欽命刑部尚書有命,先遵命行事。”黃曰謹先吩咐他去縣城里帶來,又對姚二虎說道,“姚千戶和秦百戶這就要回鎮江了?”
“黃臬臺,入內坐著喝杯茶吧。”姚二虎笑了笑,前頭引路,“駱鎮撫親至,我留在這都快一個月了。樂平程氏旁支眾多,秦百戶帶了勇衛營親兵一百到了這里,我才心安一些啊。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若是那河沖程家本支一聲令下,可不會管我們身上都穿著飛魚服!”
“……姚千戶說笑了,江西哪有那等膽子。我在南昌聽聞北鎮撫使親來辦案,自然已經勒令饒州府上下約束鄉民、安撫諸族。”
“呵呵。”
姚二虎說得也不算夸張。
據說樂平程氏都是由靠近德興與婺源那邊的河沖程發出來的,始祖要追溯至唐武宗年間調任江西節度使后就在此定居的程忠公。
從唐到現在,樂平程氏一直繁衍生息。前后大小官員出了百余人不說,行商也已經是江右名家。
在駱思恭親自來此先帶走了這上程村一支的家主之后,那段時間只有姚二虎帶著五個人看守著這里。
樂平程氏后人多達兩萬余,素有三里不離程的說法。
他們確實是僅憑著一身飛魚服震懾到白桿兵趕至。
而黃曰謹此前也不便親來過問,要不然倒顯得十分在意案情,徒增嫌疑。
是蕭大亨在途中遣人送了信先到南昌,黃曰謹這才動身趕來。
兩個人走入了程家大宅,姚二虎又向黃曰謹介紹面前一個壯年將軍:“這位是勇衛營左掖參將馬將軍的二舅哥,平播一戰南川路首功、陛下親賜三品官服秦良玉秦將軍的二哥秦邦翰。”
“幸會。我前年九月才從四川按察使轉任江西,令妹及令妹夫大名,我也是久聞的。”
“哦?原來黃臬臺之前按察四川。兩任按察了,這次把樂平程氏大案辦好,小弟要恭賀黃臬臺高升了。”
黃曰謹苦笑了一下:“姚千戶實在說笑了。江西出了這等狂徒,藩臺與我、江西撫按都難辭其咎,哪里談得上高升?”
“所以才說,要把大案辦好嘛。”
“正要請教姚千戶。大司寇只命我徹查江西諸商,不知……徹查什么方面?”
姚二虎咧著嘴:“我只是個粗人武夫,哪懂得這些?黃臬臺不知如何徹查,行文請教大司寇才對。”
說罷對秦邦翰說道:“秦兄弟,叫你兄弟們先把東西都搬出去,把剩余家小都押到門口吧。”
黃曰謹默默地看著相貌有異、言語不通的土司蠻兵往外一箱箱、一袋袋地搬東西,都堆在門口空地上。
而從后院那邊,又有許多手上、腳上綁了連繩的婦孺、老幼面色憔悴蒼白地走出來,哭聲驚惶。
他心里嘆了一口氣:至少這上程家,此次是家破人亡了。
喧鬧之間,等到樂平縣把板車和拉扯的牲畜們都趕來,又是開始裝運。
周圍這次倒有一些人敢遠遠地看熱鬧了,只不過大多看得心情復雜,畢竟看著程家財貨就那么一箱箱地被搬到車上,往日里的程家貴人、貴女如今已是階下囚。
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姚二虎過去檢查了一遍,又到了黃曰謹面前。
“黃臬臺,還有一事。我們百余人押著他們和這多贓物,還有老遠的路要走。倒不需沿途護衛,但人吃馬嚼的,還得勞煩在前頭德興縣外驛站備一些。”
姚二虎從兜里掏出兩錠銀子:“無需地方破費。此次離京公干,陛下是撥了專銀的。”
黃曰謹呆呆地看著他塞到自己手上的兩錠金花銀,而后見他轉身往那邊走去高喊道:“舉旗,開路,回行轅了!”
天子親衛軍的旗幟被舉起來,錦衣衛副千戶在后面壓陣。
“黃臬臺,就此別過!”
姚二虎揮了揮手,黃曰謹也行了行禮,看著這隊人緩緩遠去。
陛下撥了專銀……樂平程氏中專門行商、創下江右程家偌大名聲的他們這一支頓時家破人亡、又抄走了多少臟銀?
這必定還只是他們家財的一部分,小小一部分藏于老家家宅的現銀現貨。
接下來在江西還要徹查諸商……難道朝廷要從商人手上開源,就是這么開的?
“你走南闖北,要害就不需要本欽差提醒了。此案是陛下親自垂問之要案,你若是仍為宗族計,就不必顧左右而言他了。”
鎮江城西的勇衛營內,三法司要員高高在上,樂平程氏中的上程村一支家主程紹林跪于下。
“家門不幸,草民族弟一家兄弟二人觸犯國法,草民治家無方,慚愧難當。”程紹林卻看著蕭大亨、鄭繼之、李廷機三人,“但大人所言要害,還恕草民不明白。”
程紹林跪在下面,腰桿卻仍然是直的。
鄭繼之和李廷機看了看蕭大亨,這第一回合,要犯顯然并不領會大司寇的“好意”。
“九卿來了兩人,李大人也是都察院內僅僅屈居大總憲之下,錦衣衛北鎮撫使親赴樂平。”蕭大亨看著他,“莫非你以為這樣裝傻充愣就能糊弄過去?”
“草民一貫奉公守法,無奈族中出了利欲熏心之人。”程紹林冷冰冰地磕了磕頭,“不論朝廷如何審處,草民都甘愿受罰。”
“好。”蕭大亨不為所動,“你既然這么說,那本欽差無非受累一些。”
他走出了居中的案桌,緩緩往堂下踱去。
“你弟弟程伯松假冒倭寇,所用板屋船從何而來?他說是你程家私造。你為家主,責無旁貸。”
“倭船橫行長江,甚至入了江南運河,常州、松江二府江防不力,操江水師江防不力,那就都該提問。”
“漕糧遭劫,龍虎左衛等皆解運不力,事涉漕軍總兵府、總督漕運部院。”
“程伯松販運私鹽,操江水師巡鹽不力,南直隸諸府、江西、湖廣沿江之巡檢司、分守道、分巡道、巡鹽御史巡查盡力與否?南京戶部鹽引管沒管好?”
蕭大亨走到了他面前,低頭看著他:“你一句奉公守法就行了?江右程家于江南販運私鹽、假冒倭寇截毀漕糧,于京師囤積居奇、哄抬糧價,你一句族弟旁支利欲熏心就行了?”
程紹林不為所動,蕭大亨卻很直接地說道:“書辦在場,你若簽字畫押,那本官和鄭棘卿、李副都御史這便西去南京,傳文南京戶部,召涉事諸官來自辯!”
“草民居樂平理族事,實不知情,愿擔治家無方之罪。”
程紹林仍舊平靜,仿佛有恃無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