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錢一石?”秦永寧驚訝地站了起來,“八店同開?”
“都跑過去了,雖然都搶完了,但他們說明日還有,仍不漲價。”
秦永寧蹙著眉頭緩緩坐下。
“幾家勛臣這是做什么呢?”他嘀咕著,“莫非是想搶了京城的糧市份額?不能通過京營撈錢了,改做生意?”
他細細一想,漕軍只肯賣他們一半還漲價,也許便是勛臣們強壓的。
漕軍總兵官也是勛臣嘛。
只怕他們收到手的價格,要遠遠低過其他糧商。
要不然十三錢一石能賺多少?
因為已經知道昌明號和一些頂級勛臣有來往,秦永寧一時也不好做出決定該怎么應對。
“得和江南糧商們碰一碰了,你去約一約。”
面對高調且強勢介入京城糧食市場的昌明號,這一天其他各大糧行確實都在密切打聽消息、琢磨著怎么應對。
他們怎么商量的,昌明號不知道。
但是第二天昌明糧行八家店的門口,排隊的人里有許多大買主了。
“尊駕……要十石?”
“是啊,好不容易見到貴店只賣十三錢一石,其他米行都是一兩一石,自然要多買一些,免得今年當真糧荒。”
買糧的人滿臉是笑,手里拿著碎銀。
掌柜看著他,而后則笑道:“言之有理,既是開門做買賣,自然來者不拒。”
說罷如數秤銀、交糧。
他們的反應速度極快,這一天能從昌明糧行手里買到糧食的普通百姓就少了許多。
其他糧行,糧價依舊是一兩、一兩二錢到一兩五錢不等。
再一天,仍如此。
不僅昌明糧行門口,其他各家店外都出現了這種一買很多的大戶人家。
若論消息門路,大戶人家自然是更多的。
瞧著他們紛紛買糧屯用,京城的普通老百姓大多也不懂什么商戰,自然更加聞風躁動。
大有現在不買點,轉眼糧價就會漲到二三兩一石的架勢。
朱常洛聽得京城百姓已有恐慌的跡象,有人每日排隊卻買不到糧,眼神不禁冷冽起來。
“尋常人家,慣存夠食用多久的糧食?”朱常洛開口問了問陳矩。
“稍微寬裕的,大抵會存滿一缸。市售陶缸米桶,大者可容三石,小者也能有一石多。不寬裕的,興許就只有小半存糧了。”
“也就是說,三五口之家還是能支用月余的。”
陳矩點了點頭。
這也是朱常洛之前還沒開始大動干戈的原因。大部分人家,總有些存糧的。之前糧價還沒過一兩銀子,也確實屬于正常水平。
這種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波動周期都會拉得比較長,有心人想徹底把京城的糧價恐慌情緒拉起來,總需要一段時間。
現在他們已經開始出手了,而時間從最早有動靜的二月底到現在,也快一個月了。
“盯緊了。”朱常洛吩咐道,“從昌明糧行大筆買糧回家的,一個也別落下。再予他們半月時間,你也著人留心著,十三錢一石賣的糧,他們憑什么就敢這么肆無忌憚地收買!”
濟賢堂在北京的糧店門口,排隊買糧的大戶之中出現了陌生面孔。
“要一百石,貴府是?”
掌柜不免多了個心眼,看著面前的人:“小店每日也只有三百石糧可售賣,尊駕要得有些多了。”
“哼!若非昌明糧行又售罄了,老子非得到你家來?有沒有糧?賣不賣吧?”
買糧的人看上去倒是很跋扈,看著也是富貴人家掌權的。
但濟賢堂的掌柜只是搖了搖頭:“蔽店東主有吩咐,每家每日,只允十石為限。尊駕若要買,也只有十石。”
“嘿我說你這不識好歹的!”
買糧人氣急,而后又跺了跺腳:“到底是什么變故,糧價一天一個樣?十石就十石,但掌柜的給個準話,明日到底還是不是這個價?我也好向老爺稟報!”
掌柜的只是呵呵一笑:“鄙人也只能聽東主吩咐。明日糧價如何,還是到店看價牌吧。”
他這里口風很緊,但京城里的緊張情緒,終究要有源頭。
并不是每一家掌柜都這么有眼力見,終究還是有米行的店小二說出了原因。
“黃淮又淤了!而且今年江南雨水多,恐怕又有大水。你們要買就買,何必啰嗦?”
京城里,唯有昌明糧行每日掛牌都是十三錢一石糧。
“……老子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少糧食!”
秦永寧咬牙切齒,他底下的掌柜倒是說道:“十三進,一兩一千五出,他們有多少便買多少唄?雇人去買糧,每日也不過半錢銀子。”
“扎眼!扎眼你懂不懂?!”秦永寧面目猙獰,“既然已經有不少人甘愿來買我們一兩多銀子一石的糧,他們為何還不漲價?”
勛臣的產業竟會這般好心?
一開始以為他們只是憑借身份強壓漕軍,低價購得新糧想要搶奪京城糧食市場。
可現在京城糧價實際已經過了一兩銀子一石,勛臣又豈會這么拒絕利潤,仍要十三錢一石糧出售?
“東主是說……有人設套?”
“勛臣能設什么套?”
秦永寧色厲內荏,因為勛臣既無動機又無本領,自然不可能設這樣一個套的。
但如果不是勛臣,又能是誰?
“買!繼續買!”秦永寧咬了咬牙,“老子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多少糧,肯虧多少!”
“東主……要不還是……”
“還是什么?”秦永寧揪起他的衣領,“又不是只有我們一家這么干!若要追究,京城大小糧商一起追究便是!回頭無人往京城賣糧,看看誰能怎么辦!”
掌柜的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只要能賺錢,難道還愁沒人往京城賣糧?
但眼下的京城,因為昌明糧行每天堅持十三錢一石賣糧而感覺有些不對的人卻一同為難了起來。
知道了昌明號背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他們這樣的選擇才讓人摸不著頭腦。
勛臣愛錢人盡皆知,這次他們這樣做,只能說明背后還有別的力量。
能夠讓勛臣愿意不賺錢的力量,又能是什么?
然而他們仍然選擇了堅持下去,因為……法不責眾?
京城關于糧食的流言仍在繼續。京城各大糧行,除了昌明糧行之外,其他糧行的價錢一天一個樣。
百姓們也越來越難以從昌明糧行買到往日價錢的糧食。
朝廷則有條不紊地舉行著殿試,對京城糧價似乎也不在意了,朝堂沒有一刻議及這件事。
“……昌明糧行,八家店,每天放出的糧食約摸是多少?”
“加起來,每日六千石左右了,東主。”
“……我們已經吃進了多少?”
“已有八千余石,除我們自買的……賣出去二千三百余石了。”
此刻進行議論的,不是濟賢堂。
掌柜的心里有了數,夜里找到了自家真正的東主。
“老爺,仍要這樣嗎?”他惴惴不安,“昌明糧行的做派,實在讓小的心中不安。”
“每日四千石左右,如此這般已經有半個月了吧?”
侍女拿捏的背影遮擋著里面貴人的模樣,聲音傳了出來。
“是。小的估摸著,這昌明糧行在京城已經放出了兩萬多石糧,都是十三錢銀子一石。”掌柜的跪著稟報,“雖然也只差了不到三千兩銀子,不是大數目,但小的實在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我怎么說,你就怎么做。”
里面的聲音很淡然:“仍舊如此。昌明糧行要賣糧,你們便著人去買。買了回來,先賣他們的糧,能賣多少是多少。”
“可是東主……如今估摸著,各大糧行已經賣出去的糧加起來快有十萬石了。若是攤到京城每戶,也夠吃用一段時日了……”
“我的話你沒聽見?”
侍女們分開,后面露出一張臉色冷漠的臉:“生意是你的,還是我的?把心放回肚里去!京城糧價,一定還會漲下去!江南若遇天災,哪里能有那么多糧起運進京?”
他說的話擲地有聲,夜里的乾清宮里,奏報也呈到朱常洛面前。
“哦?江南今年恐怕有大水?漕船壞得也多?黃淮又淤積了?”
王之楨低著頭回稟:“臣如今搜羅的只言片語是如此,但還沒查到是哪些人最先散布了這些謠言。”
“都知道了昌明號的背后不簡單,仍然執迷不悟,好大的氣魄!”朱常洛冷笑了一聲看著王之楨,“讓昌明糧行明日開始加倍放糧!告訴昌明糧行,明日開始,一次性購糧過五石的,敬請留下尊號,送糧上門!他們若還要吃下大半,盡管吃!”
京城的“糧價保衛戰”已經進行了許久,第三日朝會上,已經風聞昨天情況的申時行站了出來。
“因京城糧價傳聞,臣請朝會后留對!”
他說出了事由,又不是請求單獨奏對,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兵部尚書頓時紛紛出班奏請同一件事。
“謠言止于智者,卿等何須著急?”
在朝會上,朱常洛只看了看眾臣。
“京城糧商都是算命先生,漕糧尚未盡數運抵,已經知道漕船壞了多少。更知道今年江南恐怕有水患,收成大減。”
“朕倒想看看,他們算得準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