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啟同樣參加了一場這樣的慶賀。
他出身松江府,今天組織這一場賀宴的,是萬歷十四年的狀元、松江華亭人唐文獻,如今任翰林院侍講。
狀元前輩,同鄉清流名望,對殿試前夕的新科貢士們有何等吸引力。
但徐光啟等人在這里,就不能像那邊的魏云中、程啟南、孟希孔感受到非同一般的熱情。
說是為同鄉貢士賀,但到了這獨院的酒樓,才發現整座院子被包下還不算,來的貢士還有出身蘇州、常州的。
前輩們出面道賀、恭喜、指點一二,就去了獨棟的一座樓亭里。
原來借此事為名,在朝的五府官員們一同聚首商議什么嗎?
“如今幸得閣老們圈擬,吾輩江南出身居朝不少。但六部尚書,大天官河南延津人,大宗伯雖是浙人,卻是陛下殊恩擢用。大司農湖廣應城人,大司空山西安邑人,大司寇山東泰安人,大司馬河間府人。”
樓亭之中有人一一梳理來,而后嘆道:“六部主官,皆不顧江南賦稅之重。今日王太倉之子又避而不赴宴,浙黨附和北黨倡議,我等有何面目去見家鄉父老?”
“歲歲白糧,千里解運!”也有人憤憤不平,“新增金花銀由單,南直隸以府州競買,如何敵得過三省合省之力?他沈肩吾倒是對得起浙江父老了,嘉興、湖州分屬浙江!五府既要負擔白糧,正該合力將應繳漕糧悉數折為金花銀!”
“田賦國之根本,競買認繳,成何體統?”
新的詔旨已經在往南而行的路上,他們已經不能阻止這個政策的施行。
總體而言,閣老們畢竟又為南方爭取了二十萬兩金花銀,而且仍是由南京戶部代征。
在臨清、通州這兩個運河北方最重要的節點,這個時候正熱鬧無比。
到了三月便將近清明,陰雨天漸多。
臨清城里,秦永泰在一處店產內拍案站起來:“你說什么?”
“……老爺,就是這么說的。路上已經被劫了半船,又沉了一船,今年賣給咱們的新米只能給一半了,價錢還要每石漲一錢,其他貨也如此。”
秦永泰黑著臉:“他們把總只怕是不想繼續坐那個位置了!每一衛運軍都這么說,當我們是傻子嗎?”
“老爺,小的遣人都看見了。夜泊之時,還有另一家在買。”
“查到根腳了嗎?”秦永泰知道他自會去安排。
“這就是小的不解之處。買了糧之后,竟是用馬車徑往北邊運,小的派的人,都快跟到北直隸了。老爺您說他們圖什么?”
在臨清買了新米,卻用馬車運往北邊。若說就近賣了,那不如就在臨清開米行批發給附近糧商;若要運到更北面,那還有錢賺嗎?
秦永泰目光驚疑不定地站在那里。
合作多年的漕軍竟然只愿意賣給他們一半,這就意味著,他們一來不忌憚得罪自己這個大主顧,二來……另外那買家只怕給了更高的價格才讓他們動心。
費這么大的勁,難道就為了在臨清劫自己的生意?
過了一會他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你吩咐下去,今年收的新米先不慌發賣!你再親自跑一趟通州,看前面已經抵達通州的漕船,那邊的行情是不是也如此!”
說罷他就出了門,準備前去找李養宇。
事實上在臨清,許多跟漕軍有合作的人今年都有這個遭遇。
或者只收到往年一半的份額,或者更少,而且成本價也稍高一點。
今年的漕河“不太平”,看樣子這是有人要囤積居奇了。如果京城糧價不漲起來許多,誰能有錢賺?
通州那邊,是張志征坐鎮。
看著報到面前的賬本,他的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
僅此一事,就要虧空多少?
“收上來的糧,成色如何?”
“好壞參半,有不少要翻曬、篩選。”帶來的掌柜如實回報。
張志征嘆了一口氣:“莊里再多雇些人……不,讓山西那邊再雇些青壯過來。等糧食一多,就無法掩人耳目了,需忌憚有心匪寇。”
為了配合昌明號后面的計劃,在這通州、天津一帶,昌明號花大價錢購了一戶勛臣在此的產業。
雖是奉了圣命,但能以市價買下來就不錯了,真讓那勛臣吐血?
將之改造成為昌明號在這既可往西去京城、又能承接運河北上、東向入海去朝鮮的私倉,就是一筆很大的銀子。
而后還要做好防護。
張志征安排完了,又對其余的賬房書辦們說道:“南面報來的,不論漕軍說的是幾成,你們先都按照這個數字去算。我要的是漕軍每年私運到臨清、通州的新糧和其他各種貨物大概的數字。”
賬房書辦們也不知道東家今年怎么忽然這么大的氣魄,眼下竟要用這種法子估算一整條運河每年運漕糧時私帶糧貨的總規模。
張志征看著手中的賬冊,上面記錄著某月某日從某種某衛購得多少貨、價錢如何。
這本賬……恐怕要在漕軍里掀起腥風血雨。
那就不是他能關心的了。
運河上的漕軍仍舊慣性地往北,該做的生意沒落下。
有過特別聯系的那些漕軍,大著膽子做的手腳也沒少。
皇帝的新旨意他們不知道,知道了也只瞧著與漕糧無關,看出了利害的也只能瞧見皇帝新增二十萬兩金花銀、并且由南京代征只是一種安撫。
蘇松常嘉湖五府的漕糧此刻終于進了長江北面的運河,過了揚州、淮安就在前面了,大約能趕在三月結束之前過淮。
這個時候,駱思恭也剛剛到達武昌府。
早年祖上跟著嘉靖皇帝去北京登基,駱思恭的祖籍可以說在這邊,但他只是幼年時隨父親回來祭了一趟高祖等人。
現在到了武昌府,駱思恭只是吩咐道:“老三,你去長沙府等著,帶上一百兩,先買好糧。”
在長沙府的話,一百兩銀子大概能買到一百五十石糧。
青壯精兵,日糧一升五合便可足食。千卒行軍,一日正好十五石糧。
一百五十石糧,可以支撐十日。
他安排著從長沙府到武昌府的沿途接應和供應,又規劃著從武昌府順江南下去南京的一路。
這個時間,二月二十七定下的旨意也已經最快速度到了勾容。
應天巡撫的衙署不在南京城,而是從萬歷二年開始遷到了這里。
“……臣……謝陛下恩典!”
自己寫的辭表,現在皇帝恩準了,應天巡撫陳維芝就算是正式退休了。
兩京官員補任的結果其實要來得更早,只不過陳維芝還在“站最后一班崗”,奔波于應巡各府,視察漕糧轉運工作、春耕安排工作。
不像是已經老病不能任的樣子。
但回來接了旨,就得退休。
一同從別處趕過來的,還有應天巡按牛應元。
他是陜西西安人,萬歷十一年的進士,如今年已四十三。
雖然巡按一方已經很不錯了,但以他在江南官場的官聲,朝中無人舉薦的話,應該后面會成為南京都察院的一個閑置御史吧。
結果沒想到直接升任,以左僉都御史巡撫應天。
它的全稱是: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應天等府,這個等字,依時間段不同包含了應天、承天、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平、池州、徽州、寧國、安慶等府州。
現在給牛應元的旨意里,又有了新的劃分。
除開了承天府、寧國府、安慶府、池州府、太平府、徽州府,卻又加上了嘉興、湖州。巡撫衙署,也要移到蘇州。
牛應元一方面很意外、很激動,另一方面又不免在謝恩之后問道:“臣兼巡嘉興、湖州,那浙江巡撫……”
“朝廷另有旨意,牛巡撫,接旨吧。”
任命的旨意到了牛應元手上,在這里已經呆了數年的他自然知道其中沉甸甸的分量。
如此一來,巡撫重心便是應天府、鎮江府和蘇松常嘉湖五府這核心地帶了。
北人巡撫應天,職責如此安排,皇帝對他寄予厚望!
這樣的任命改動,南京那邊自然早就知曉。
但如今那件事反倒不算那么重要了,因為新的旨意已經到來。
“競買認繳?”葉向高聞言愕然,隨后脫口而出,“田賦事重,焉能如此?價高者多,終究還不是害民?”
他倒是顯得十分體恤民生。
張益覺得后面的路荊棘叢生。
他幽幽說道:“陛下這是告訴我們,知道金花銀的奧妙。若是虧了,誰又肯認繳呢?不如仍解運正糧。”
葉向高沉默不語。
“競買認繳,南京戶部與代征之地方有無私相授受?由單多少,諸府州會不會含怨上奏南京戶部處事不公?”張益凝重無比,“蠻夷將卒為親兵,白桿兵過南京!”
他吐出了一口郁悶的氣,抱拳往北面作了作揖,上身卻沒搖晃:“陛下圣明英斷吶!”
語氣甚是冷硬。
現在他們見識到皇帝強勢的態度了,那么做何取舍?
江南各處,二十萬兩新增金花銀的處置方案塵埃落定,大家需要商量的事情太多。
比如說那遮洋總,要不要去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