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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云緊握雙拳,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誠如斛律光所言,逃出去,又怎么樣呢?活下去,又怎么樣呢?
能活一天,難道還能活十天,一百天,五年十年嗎?
斛律光有一大家子人在京師,他的兄弟還有一大家子人在外地,他的女兒,皇后,在宮里……能救得了一個,還能救得了這么多?
是皇帝要殺他啊!都已經撕破臉到這種地步了,想保住性命,那就真得反了!可是,反了,又怎么樣呢?
高家也不是沒有名臣大將,蘭陵王也是一代名將,斛律光敢反,蘭陵王立刻就能帶兵殺回來!
還有外敵,大齊高氏和大周宇文氏在潼關一線掐了這么多年,斛律光和蘭陵王打成一團,宇文氏就敢立刻發兵,把大齊上上下下一鍋燴了!
斛律光已經五十八歲了……
樓云低垂著腦袋,牙關緊咬,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哪怕學了一身仙法,也改變不了眼下的一點點局面。
事實上,仙門甚至沒有辦法,直接和朝廷對抗。偷偷摸摸做點小事,皇帝看著仙門有延壽秘藥的份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認真打起來,斛律光一聲怒吼,都能震動他的仙法,大軍集結,軍氣重霄,仙門只有退避的份!
他不動,沈樂卻是動了,緩緩蹲下,直視著老將軍的雙眼:
“您……還有什么心愿嗎?”
后堂氣息一個翻涌。樓云猛然抬頭,駢指一點,指尖白光化作一道光幕,把劉桃枝幾人圈住:
“待著別動!我不想殺你們,你們也別逼我!”
白光直接架在頸項,劉桃枝哆嗦了一下,站住不動了。沈樂頭也不抬,只管握住老將軍的手掌,拼命把熱流輸入他身體:
“您盡管說,能做到的,我們盡量為您做到。”
“心愿啊……”
斛律光躺在地上,氣息已經一分一分微弱下去,這時候卻是微笑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看面前這兩個人,咧一咧嘴:
“對了,你們今天,是為什么來的?”
沈樂啞然。他總不好說,自己是為尋找燒制鎮魂俑的材料來的?
在皇城隨機找個不順眼的壞人殺了,看看是不是合適的材料,不合適就再殺一個?
然后聽說有人要害斛律光,抱著“閑著也是閑著來看看歷史著名人物”的心情,混進來看看?
“我們來為他家報仇。”幸好這時候,樓云接過了話題,穩穩地向沈樂指了一指:
“就是燒造鎮魂俑的陸家,去年莫名其妙被滅門。報完仇,聽說他們要害您,就追到宮里來,看看……”
看看能不能救您一命,可惜做不到……明明已經趕到了,明明已經出手了,卻還是,什么都挽回不了……
“鎮魂俑啊……”
斛律光仰頭想想,輕嘆一聲。他已經沒有力氣點頭,只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聲音微弱:
“年輕人,做個交易怎么樣?”
“什么?”
樓云下意識地問。斛律光淡然道:
“鎮魂俑,用老夫來做。你們幫我救個人——救我的小兒子,帶他遠走,保他一命,如何?”
“這怎么行!”
沈樂和樓云同時脫口而出。斛律光笑了笑,已經沒有什么力氣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們。沈樂一咬牙:
“救人,沒問題!您不用拿自己來換!我們這就帶人走!”
斛律光微微搖頭。那雙曾經彎弓射雕的手反握過來,滿地鮮血當中,死死扣住沈樂的手指:
“老夫要死了。如果能多幫點忙,如果能鎮住一點國運……”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已經全是氣音,沈樂要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耳朵上,才能勉強聽清。
他死命輸入熱流,卻感覺到老人的掌心越來越冷,就連鮮血也冷了下來,在涼風堂呼嘯而過的風里,已經冷得快要和死人無異。
只有那雙眼睛依然灼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仿佛得不到滿意的回答,就無論如何不能瞑目、不肯咽氣——
“好的。”
沈樂咬一咬牙,斷然道。他盯著老將軍懇求的眼睛,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我,答,應,您。”
話音未落,手上一沉,老人氣息已絕。身上火焰般蓬勃的,如蒼狼咆哮的氣韻,跟著緩緩散開,升騰入宮廷殿宇當中,消失不見。
撲通一聲,沈樂跌坐在地,滿心悲涼。耳邊嗡嗡作響,好像有人在拼命跑過來,也好像有人在大吼大叫、咆哮爭吵;
他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只是定定地望著地上的尸體:
怎么就這樣死了呢?
為什么,越是名臣大將,越是對國家忠心耿耿的將軍,越是一點兒也不抵抗,也不肯反叛,被自己侍奉的君主殺害呢?
好人就活該被槍指著嗎?!
為什么,他這樣辛辛苦苦來一趟,什么都做不了,誰都救不了呢?
他怔怔地看著血泊里橫陳的尸體。身邊,樓云低頭合掌,喃喃念誦: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靈寶無量光,洞照炎池煩。
七祖諸幽魂,身隨香云旛。定慧青蓮花,上生神永安……”
隨著經文一字字出口,仿佛有溫柔的金色光點從他身上落下,一顆一顆沒入尸體當中。
老將軍面容上殘留的痛苦,也一點一點被撫平,消失殆盡。跟著,樓云環顧一圈,躍出殿外,折下一根青枝綠葉的樹枝,返回殿中:
他切下老將軍的一縷白發,又蘸了些鮮血,將白發纏繞在樹枝上。三折兩拗,念了一小段咒語,伸手一拍:
“去!”
一道流光閃過,樹枝立刻變化成尸體模樣,飄搖白發,肋下傷口,半點沒有差別。沈樂會意,俯身背起老將軍的遺體,和樓云對望一眼:
“走!”
……十天后,沈樂怔怔地坐在窯爐前,望著新燒出來的一窯鎮魂俑發呆。身后,樓云收回施法手訣,輕聲嘆息:
“居然就這樣燒成了……”
“是啊。原來,燒制鎮魂俑的最后一種秘方,居然是這個……”
要加入骨灰。不是雞鴨牛羊的骨灰,不是普通人的骨灰,不是冤死、橫死者的骨灰……
是要大仁大勇之人,自愿舍身,為救天下,愿意把自己燒成灰燼,煉入鎮魂俑。哪怕死后,也愿意看著這個國家,護著這個國家……
“斛律家的人怎么樣了?”
沈樂背對著樓云,輕聲道。當天,他們把斛律光的遺體帶出宮城,給他的家人看了一眼,又順手帶走了老將軍的幼子——
不到十歲,樓云順手一拎就能抱在懷里,甚至不耽誤帶著沈樂繼續飛。飛回山中,把孩子交給師門看護,好歹保一條命:
他們也只能做這么多了。一個幼子,按律也是要赦免的,天子未必會為這個窮追到底。其他人都是成年人了,一人一個心思,且讓他們掙命去吧!
“當天宮里發詔,說相王謀反,已經被殺,其他人全部赦免。”樓云聲音空空洞洞的。沈樂聳聳肩,不說話:
赦免?
怎么可能?
騙傻子吧!
果然樓云接著往下說:
“然后沒幾天,就又有詔書出來。相王的幾個兒子,全部賜死,相王之弟,荊山郡王一家,除了十五歲以下的小孩子,全部賜死……”
兩人相對無語。鎮魂俑上,流過一道涼涼的白光,似乎也在哀慟。沈樂輕聲道:
“這鎮魂俑,我不想再燒了。”
這次是斛律光,下次是誰?
高長恭嗎?!
眼睜睜地看著那具高大的遺體在火中寸寸模糊,寸寸收縮為黑灰;
親手把黑灰色的骨骼敲碎,磨碎,按照比例調成釉料,涂抹在瓷坯上;
一件件捧進瓷窯,點燃烈焰——那瓷窯里的火焰,甚至沒有變作幽綠,他甚至沒有聽到哭喊怒吼的聲音!
這樣燒出來的鎮魂俑——用這樣的材料,做出來的鎮魂俑,什么怨氣,疫氣,鬼氣,被驅使著撲上去,全都無聲無息地化為烏有……
活著,護此家國,死了,燃身為俑,繼續護此河山……可是,憑什么?
憑什么!!!
斛律家的人,幾乎都被殺完了啊!!!
“那就不燒!”樓云憤憤地踢了一腳面前的匣缽碎片,把它踢飛起來,遠遠越過墻頭:
“這天下——這天下!呸!”
這種見鬼的皇帝,這種見鬼的國家,有什么必要非得死死護著?
長痛不如短痛,讓更好的人上來,滌蕩干凈腐臭,這天下,說不定還更好一點呢!
這一句話便如巨石入水,沈樂面前,青山,瓷妖,一列一列的鎮魂俑,如水波一樣蕩開。
須臾,他已經全身一輕,發現自己端坐在另一座窯爐面前,手掌下面硬邦邦、涼浸浸的,按著一座瓷塔——
“沈樂?沈樂你怎么樣了?你沒事吧!”
耳邊呼喚聲又輕又急促。沈樂一寸一寸扭過頭,呆呆的看著對方,好半天,終于緩過一口氣來:
“我沒事。……張老師,我真的沒事……”
“還好你沒事!”張教授長長吁一口氣,跌坐下來,額頭上汗津津的,亮光閃爍:
“你這樣僵著不動,手貼在瓷塔上拿也拿不下來,我還以為你中了什么邪呢!你出了事,我要怎么和學校交待,和你導師交待!”
沈樂吁一口氣,有點想笑,又有點感動。他慢慢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一雙眼睛亮亮的:
“我真沒事兒。剛才,是瓷塔在告訴我一些事兒,告訴我一些它經歷過的事情,算是沉浸式體驗吧,所以有點入神——
嗯,也不是沒好處,至少我能徒手燒鎮魂俑了吧……”
“你能燒了?!”
張教授目光大亮。她甚至沒有追問“瓷塔到底經歷了什么事”——她是文物修復方向,又不是考古系、歷史系的——只是切切詢問:
“怎么燒?這個能寫論文嗎?……能示范一下嗎?”
天曉得,她和她的學生們,拼這些碎片,拼得要死要活,到現在也就折騰出來三具。
還有那么多具,還有那么多缺損的部分,等待著她們去拼合,去修復。如果能夠成功燒制一爐,對她們的修復工作,能有很大幫助吧?
“確切地說,我能燒透影白瓷的瓷俑了。”沈樂慢吞吞地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
瓷俑,沒問題。鎮魂俑,還是算了吧……
就不燒!
這輩子也不燒了!
“那你回頭記得寫論文啊!”張教授掂量了掂量,到底還是沒有立刻逼著他現在就寫、甚至現在就燒一窯示范。
她掐著學生們,回去埋頭分揀瓷片、刷瓷片、拼瓷片去了:
這么大一個窯,且有三四個月好折騰,不急!
她不急,沈樂卻急。他繞著瓷塔轉了三四圈,確定瓷塔已經把這個窯榨干榨凈,沒有更多力量可以吸收,把它打了個包,直接撤退:
這座瓷塔,它最終完成的地方是哪里?
它需要找到哪座窯,在哪里進行復燒?
記憶中……記憶中,他最后燒出鎮魂俑的那座窯,到底在哪里?
沈樂仔細回憶著,雙腳慢慢沉入地底,順著自己的記憶向西、向北移動過去。
那連綿的山嶺當中,小小一片平地,小小的一座瓷窯,一堆一堆被砸碎、被丟棄的瓷片,被拋棄的房屋,以及小小的墳頭……
它們,在哪兒呢……
順著山川的方向,順著河流的奔騰,順著道路的延伸,沈樂在地下慢慢移動著,感受著不斷變化的氣息,小心前進:
這一片氣息異常灼熱,或許是加油站,鍋爐,或者其他地方;
這一片的氣息清涼而奔騰,懷疑是水渠之類的存在;
這一片的氣息格外深沉厚重,還帶著一種腐朽的味道,難道是某座還沒被發掘的古墓?
他在地下緩緩移動,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座山巒,又不知道越過了多少山谷。
終于,一縷鋒銳的氣息,刺激得他飛快向上升起,冒出山頂,左顧右盼:
錚錚連響,四十九枚瓷劍連成一串,首尾相接,從瓷塔當中冒出,遠遠飆射出去!
“喂!你們倒是悠著點啊!”沈樂氣急敗壞,一巴掌拍在瓷塔上:
“別一會兒又讓導彈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