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不是沒有修過……被火燒過的泥土。
在修復刺桐古宅,或者說,修復黃玉桐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從墻上拆下磚石,從屋頂上卸下瓦片,再把土行力量注入進去。
每一次,那些磚石,那些瓦片,那些因為火焰的力量才成型的東西,都很好地回應了他的意志:
它們變得更加堅硬,更加致密,內部疏松的孔洞被填補,而孔洞里面的鹽分隨水流出,那些頑固生長的細菌和真菌,在強大的靈力震蕩下消失殆盡。
那些斷裂的部分被接合,融為一體,甚至,因為歲月而模糊的花紋,也重新變得銳利而鮮明起來。
但是這次他失敗了。不知道為什么,瓷塔碎片并沒有回應他的意志:
他松開一只手,手里捏著的瓷片就向下傾斜,然后發出輕輕的碰撞聲,掉到桌面柔軟的絨布上。
可以看得出,兩枚瓷片之間,鋒利的斷口一如往昔,沒有半點藕斷絲連,或者已經輕微粘附起來的跡象。
沈樂皺起眉頭,閉目感知這片斷口的情況,好一會兒,搖頭嘆了口氣:
不行。
硬粘根本粘不起來。
也許是瓷器相比瓦片和磚塊,經歷了更高溫度的灼燒,土質的改變更大;
也許是這座被用作鎖妖塔(?)的瓷塔,內部到底沾染了大量的異種氣息,普通方法并不能讓它們重新合為一體;
也許是這座瓷塔,被飛劍縱橫來去,切成很多塊,劍氣仍然凝聚在切口上不散……
總而言之,想把它修好,得用別的法子,或者,對瓷塔進行別的處理。不是沈樂之前設想的那樣,單純輸入力量,就能直接把它搞定。
“那你還要修嗎?”
靜言道長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輕聲問。沈樂沉默一下,仔仔細細,把所有的碎片都看了一遍,又閉上眼睛,感應了一下這座瓷塔的氣息。
確實,這座瓷塔,有一股有別于他見過的,其他所有古宅,所有佛塔,或者所有其他建筑的氣質。
輕靈和渾濁,銳利和厚重的氣息交纏在一起,哪怕塔已經被毀了,被切成了很多碎片,這樣的氣息一直存在,一直久久不散:
它仿佛在說,我感覺,我還能再搶救一下?
“是的,我要修它,我想把它修好。”沈樂堅定地點了一下頭。然后,遲疑片刻,左右張望:
“那個……”
“什么?你有什么需要的嗎?”靜言道長立刻殷勤地湊上來:
“要我找人幫你搬嗎?或者騰房子建實驗室?又或者,你想把其它的瓷塔——這么多年來,陸陸續續壞掉的這些,全部找出來修好?這也沒問題啊!我可以幫你找!”
雖然,根據門派當中的記載,這些瓷塔來到派中,至少也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
多年來,用壞掉,被砸掉,被泥石流掩埋掉,林林總總,各種原因,總之,直到前些年,最后一尊瓷塔才消散在風中。
想要把它們刨出來,重新修好,難度還是挺高的,大概率是一個和移山差不多的大工程……
“這個就暫時不用啦。”沈樂微笑著擺擺手,半轉過身,觀察了一下周圍環境。然后,摘下手串上的一顆珠子,往外一拋:
光芒閃過,山谷間平地上,赫然出現了一座小小的房子,具體而微,和街頭巷尾、山根樹下的土地廟類似。
沈樂指著那座房子,指示泥俑們:
“幫個忙,把我挑出來的瓷塔碎片,都抬進去!”
泥俑們扛起一盤盤碎片,魚貫而入。沈樂再微笑轉向靜言道長:
“暫時我先修好這座塔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瓷塔,我沒有感知到,也許它們和我無緣——到時候再說,也許修,也許不修,看情況了!”
“那實驗室——”
“我自己有帶!”
靜言道長放下心來,不說話了。說真的,沈樂修不修瓷塔,他不是很關心,只要沈樂高興,把山谷清空了,他們都不會有意見;
但是,如果為了修瓷塔,沈樂要帶著全家老小撤退回祠堂,連同李星堂和飛劍一起打包回去,那就,絕不!
想方設法,也要把他留下來!哪怕讓觀主舍下老臉,和山下的大學、研究所借儀器,甚至拜托他們帶儀器上山,也要讓沈樂留在山上!
他們和古代飛劍的交流,才開了個頭,很多在外面執行任務的弟子還沒回來呢!!!
沈樂肯待在他們這里,太好了!
而且沈樂在他們這里干活,索要的資源又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泥俑們魚貫進入小房子,消失不見,那房子自行飛回沈樂手腕,化作手串當中的一顆。
沈樂鉆進給他安排的那間客舍,把門一關,就安安靜靜,一聲不吭了。過段時間,趴在窗戶上去看,客舍里空空蕩蕩,只有床邊多了一間小屋子……
如果靜言不是親眼見過,那些泥俑鉆進小房子里消失,他估計就要報警了!
對了,沈樂連電線都不用拉一根進去!
當然不用。沈樂也不知道黃玉桐是怎么搞定供電問題,他只知道,他在古宅里放的那臺柴油發電機,和那桶柴油,絕對供不上那么多儀器。
也許是小油燈撐了一手,也許,是黃玉桐自己,用某種未知能量轉化成電能?
總之,沈樂已經輕車熟路,把各種儀器開了起來。超聲波清洗槽,打開!給這些在泥土里,碎石里,瓦片里,埋了不知多少年的瓷片,全部洗個澡!
掃描儀,打開!一件一件掃描,一件一件記錄三維形態和數據,整合進電腦!
照相機,攝像機,打開!精密天平,打開!打印機,打開!掃描完畢,挨個拍照,拍視頻,稱重,小的裝袋貼標簽,大的裝箱貼標簽,全部流水線作業!
這種活兒,沈樂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他也不會讓泥俑們幫忙——干的那點活兒,還不夠泥俑們身上掉渣,污染實驗室的呢!
好在紅嫁衣,羅裙們,乃至蘭妝,都可以幫上忙。蘭妝閃爍出五顏六色,在實驗室里劃出幾個不同的區域;
紅嫁衣和羅裙們排成一排,衣裙、青絲一起飛揚,流水線作業。一個負責拍照,一個負責拍視頻,一個負責稱量記錄,一個負責裝袋裝箱,一個負責貼標簽……
蘭妝被高高地供在實驗室制高點,給瓷片們刷出一道彩虹。過一個流程,上一道顏色,再過一個流程,再上一道顏色。
沈樂把整個程序定下來,再教會她們怎么操作儀器,基本上就可以在實驗室里走來走去,觀察一下她們的操作質量了。
別說,比他自己親手干活好得多,比他在學校的時候,師兄師弟們一起上儀器操作,質量也要好得多:
這些被他從沉睡中喚醒的器靈,脫離了當年的苦難之后,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專注和細致,像是,本能地珍惜每一次干活的機會。
沈樂只需要確認一下她們的工作水準,就可以專心思考,這座瓷塔該怎么修復了。首先,用最古老的方式,先拼個完整版的再說?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眼看掃描工作基本完成,就把一個個三維立體圖下載下來,導入至一臺專門的電腦保存。
在屏幕上拖過來,拖過去,東拼一下,西拼一下:
“這塊和這塊好像應該是一起的……”
“這塊和這塊也是……”
“這塊和這塊……等等,數據對不上,先放到旁邊,也許它是另外一層的?”
拼來拼去,直到外面咚咚敲門,黃玉桐提醒道觀里的人來請他吃飯,也只拼了一小半,大概搞定了十幾塊大件這樣。
沈樂一直到了席上,還有點兒食不甘味,左顧李星堂端起一瓶晶瑩透亮的油脂,直接往甲葉里倒;
右盼陸子成捧起滿滿一碗橄欖油,慢慢喝著。油脂不知道流淌去了哪里,只看見他身上衣服簌簌輕動,整個人都更加瑩潤明潔了些……
當然,還有那些飛劍,寒光凜凜,在架子上排成一排,十分威嚴莊重的樣子。前提是,沈樂沒有偶爾看見,不時有一柄飛劍悄然騰空,一頭扎進酒壇……
“沈先生,請用,請用。”清月道長笑得滿臉誠懇:
“這些都是山里的特產,并不貴重,只是外面難得一見。比如這盤鯉魚,長在最冷的山溪當中,只有繁殖季節會翻山越嶺,跳過瀑布……”
沈樂左看右看,都覺得這玩意兒個子小小,魚嘴尖尖,長得和黃河大鯉魚并不像親戚。
在外面吃東西有個原則,就是你看到不認得的東西,真得長個心眼,考慮它是不是身份比較特殊。沈樂心里一動,盯著清月道長問:
“這不會是保護動物吧?”
“呃……”
沈樂一聲不吭,筷子打了個彎,往旁邊一盆菜夾過去。清月道長趕緊舉起雙手:
“這不是保護動物!真不是!對于修行者的特別規定,凡是修行者在自己秘境中養殖的,專供自己食用的動植物,符合靈物標準的,不適用相關保護法規!”
啊這,還有這一條?沈樂是真的不知道,左右他也遇不上這種規定。
清月道長卻是飛快摸起手機,翻找到相關網頁,捧給他看:
“您看,特事局官網上的!還有這個,這是本派養殖秘境的許可,以及種植、養殖動植物的范圍……”
沈樂仔細看了看,里面確實有一種叫做“巖原鯉”的鯉魚,和盤子里這條長得挺像。
再細心辨認,盤子里這條魚,兩側腹部各多了一條金線,龍須閃耀玉色光華,哪怕在醬汁里打了個滾都沾染不到。
精神力微微放出,確實靈氣撲面而來,和普通的保護動物顯然有別。
沈樂這才展顏。伸筷子一劃,一層半透明的魚鱗連帶著雪白的顫顫巍巍的魚肉,一起和魚身分開,落入醬汁當中。
魚鱗膏腴肥美,魚肉細膩柔滑,兩種不同的美味融合在一起,瞬間就征服了他的味蕾:
“好吃!”
這一頓,沈樂大快朵頤。紅燒巖原鯉,爆炒斑羚肉,忘憂草燉野雉湯,巖鐘乳清蒸太歲肉……
清月道長把他們門派里的好東西幾乎都拿了出來,只為把沈樂多挽留幾天,讓門派里的弟子和飛劍好好交流交流。
然而,給沈樂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那一盤巖原鯉:
“您看,吃完以后,還可以把它的骨頭和鱗片全部拼起來。”清月道長興致勃勃,親自給沈樂示范:
“這些鱗片的紋路,如果拼合正確的話,可以迭加成非常漂亮的花紋。全部拼好,還會出現靈景……”
他筷子翻飛,一片一片沾起魚鱗,一片片讓它們回到原位。脊椎,頭骨,鱗片,魚鰭,魚尾,全部拼合的一剎那,整副魚骨上,瞬間滾過彩虹似的光華:
“它簡直要活過來了!”
“是啊,靈性猶存。”清月道長笑瞇瞇的贊嘆:
“這樣一副完整的魚骨,埋在它生長的溪水底部,來年,新的靈魚生長格外活躍,靈性格外豐富呢!”
沈樂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幅魚骨,總覺得有什么靈感像霧氣一樣,在腦海里飄來蕩去,只是一時抓不著。他忽然一拍腦袋,跳了起來:
“我想到了!諸位慢用!”
飛奔而出,拔腿就往自己住的廂房跑。沖進實驗室,翻箱倒柜,把所有的瓷塔碎片全部拿了出來,一片一片開始擺放:
這塊是塔基!
這塊也是塔基!
這塊應該在它上面……不對,靈力流動不暢,大概還在更上面一層,先擺到旁邊去!
這塊……感知它的共鳴,應該是旁邊的飛檐,先用青絲固定好,回頭再來一點點調整!
能夠感知靈性的流動,整個拼圖游戲就像開了掛一樣,速度飛快。
仿佛只是一眨眼,總共7層,2米4高的瓷塔,已經矗立在沈樂面前,只是全身縱橫交錯,爬滿青絲,把它牢牢的箍在一起,才不至于倒下來:
“拍照拍照!掃描掃描!趕緊記錄好,方便回頭一點一點慢慢拼!你別急啊,肯定給你拼好……”
話音未落,實驗室里連續幾聲慘叫。細細的黑線紛紛揚揚,四散飛起,瓷塔碎片稀里嘩啦的往下塌:
“喂!你不想被拼好,你跟我說啊,你別割人家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