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著曾經被擊破一個大洞,現在還是保留著那個大洞的鐵盔。
身穿曾經是大唐安西軍最好的甲胄之一,歷經磨難又重新修復的鎧甲。
腰上圍著代表大唐朝廷威嚴和認可的金帶,一部分金帶銙是他從沙漠里慢慢撿回,另一部分,是他親手鏨刻補齊。
兩肩上獅頭高昂,雙目青光吞吐,手握曾經在戰場上兇威凜凜,一刀揮出人馬俱斷,又以后世科技和鋼材重鑄過的陌刀……
足踏長風,直面異獸。
沈樂長吸口氣。冰冷的,稀薄的,飽含著冰雪靈性的空氣吸入肺里,感覺整個人都振奮了起來,全身鎧甲都發出了錚錚清鳴。
力量統合為一,在全身上下高速流轉,最終,于刀刃上凝成一線鋒芒:
“殺!!!”
一線亮白,斜揮而下。
這白光異常纖細,混雜在斜照的陽光當中,若不是它和陽光方向不同,幾乎辨認不出來。
一揮出,就沿著刀刃的方向不斷延展,不斷向前。卻并不變寬、變厚,仍然是細細的一條,落到那雪山異獸身上,一揮而過:
“嗷……嗚?”
異獸聲音都變了。他正在蓄勢跳起,前腿已經離地,兩條后腿蹬出到一半,差不多已經是騰空狀態。
此刻被一線白光斬過,它整個軀體都僵硬在了原地,低頭看看自己,再嗅嗅那條凝定不動的白光,發出了疑惑的聲音:
“嗚嗚?”
須臾,巨大的身軀,開始快速崩散起來。先是構成毛發的云霧不斷波動,不斷渙散,從蜷曲或飄揚的毛發形態,變成了大團大團的云霧;
再是構成皮膚、肌肉的積雪簌簌落下,很快就在山坡上堆出了大片積雪,又迅速引發了又一次雪崩;
再是構成軀干核心的寒冰,大塊大塊往下墜落。每砸下一塊,都砸出一聲巨大的轟鳴,冰橋斷裂,冰壁崩塌,滾滾而下……
“打……打死了嗎?”
沈樂驚魂未定。山腳下,無人機指揮中心,兩個關注著沈樂的地方,都是一片寂靜:
沈樂的戰斗力居然這么強了嗎?
不依靠器靈,不依靠別的加成,光憑他自己揮出這一刀,就能斬殺如此強悍的異獸?
“看來,對他的評估,又要重新做了,他的重要性又得往上調了啊……”
“還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家到底是頂尖大學的高材生,是國家最優秀的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另一個特事局官員感嘆:
“從他一貫的行為模式看,只要不惹他,他應該……至少不會惹人吧……”
“難說,手握利器,殺心自起。他以前不喜歡打架,不代表以后不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他現在旅行都不喜歡公共交通,都用法術了!”
“那也是你們逼得!”前面發言的那位驀然大怒:
“你先把他當危險人物看待,事事都用惡意揣測人家行為模式,好好的人,都給你逼到對立面去了!”
“我又沒說真的要這樣做!多做一點準備,多做一份預案不行嗎?!”
兩人怒目相視。須臾,指揮中心正中,一個年紀格外大、級別格外高的中年男子,出聲打斷:
“行了。現在不是吵的時候——快看,戰局又有變化了!”
互瞪的兩人扭頭看向屏幕。大屏幕上,鏡頭忽遠忽近,卻是無人機繞著圈遠遠環飛,緊緊盯住沈樂和異獸的戰斗。
一刀斜過,那異獸全身崩塌下去,散碎成冰雪。沈樂松一口氣,剛要嘗試落地,濺射起來的雪霧,猛然被山風吹高,開始凝成一面鏡子模樣。
那鏡子哪怕還沒有凝結完成,哪怕鏡面還有些模糊,已經顯示出了不可思議的威能:
沈樂遠遠一望,心旌搖動,仿佛整個人都被攝入了鏡子當中,又仿佛快速穿梭,瞬間就透過鏡面,看到了輝煌而嚴整的長安城……
“糟糕!”
這是幻境?
是攝魂?
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無論如何,不能跟它耗下去!我在明,對方在暗,我懸在半空,對方有一整座雪山的靈氣作為支撐——
這個樣子,我會被它耗死的!二階段是幻境,誰知道三階段是什么呢?!
沈樂猛然閉眼。雙手持定長刀,凝立虛空,把全副心神都放到了鎧甲的共鳴上:
給我找出來,那半面銅鏡在哪里,我們一口氣拿到它!
甲葉錚錚。沈樂披掛的鎧甲,每一片甲葉都在鳴響,明明被他用皮繩穿好、仔細打結,這時候,卻像是龍鱗一樣在快速翕張;
肩吞上的兩只獅子同時扭頭,目光炯炯射向前方,四顆綠松石射出四道青綠光華,筆直照破云霧;
而沈樂揣在胸口的半面銅鏡,更是傳來一陣灼熱,勃勃跳動,像是一顆為了大唐,要堅持到最后一刻的心臟:
前面!
就在前面!
我感覺到它了,它也感覺到我了——向前!向前!
沈樂猛然仰頭長嘯。他雙手高舉陌刀,并不揮砍,而是緊緊攥住刀柄,往前一刺。
刀尖上飛出一縷光芒,指向前方冰鏡。瞬間,冰鏡劇烈震動起來,而沈樂心念一動,催發周身冰風,裹著他筆直前行,一頭撞向冰鏡!
每靠近一步,身邊的幻象就清晰了一分,仿佛從21世紀穿越時空隧道,直接投向8世紀的長安城。
樂游原,曲江池,巍峨樓閣,廢池喬木。沈樂一邊告訴自己“假的,別看,當心摔死”,一邊還是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往里看:
這可是長安啊!
是他上次在鐵甲的記憶當中看了一眼,沒來得及看仔細,很想再細細觀看的長安城啊!
想要走在它的街頭,想要細看筆直的朱雀大道,想要細看每一座里坊、每一座樓閣,想要再看一遍大明宮,再看一眼含元殿……
眼看就要撞進冰鏡當中,乳白色的冰霧已經騰騰張開,幾乎把他包裹在內。
每一片冰棱都光滑如鏡,每一片小小的冰棱,都映照著一片房屋或者街道,反射著沈樂站在長安城內的身影……
沈樂一眼看過去,幾乎就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身邊劇烈震顫,托舉著他的風旋開始渙散,他整個人筆直往下掉落——
“當心!”
“當心啊!!!”
明明知道沈樂不可能聽見,山腳下的兩個特事局小哥,和指揮中心里面對屏幕的技術人員,仍然有好幾個情不自禁地喊出聲。
無人機操作手緊緊攥住雙拳,才阻止自己操縱飛機快速飛過去,把沈樂托舉起來,帶離雪山:
忍住!
一定要忍住!
這么近距離接觸,只要稍微一失誤,那就是讓高速飛行的飛機,直接撞在沈樂身上!
這威力比汽車全力撞擊要大得多,會死人的!一定會死人的!!!
相信沈樂,相信他的應變,至少,也要相信他身邊的器靈們——
他這次帶了多少器靈在身邊?
它們來得及提醒他、保護他么?
“當心!!!”
一道閃電猛然躍出,落在沈樂腦門上。藍白色的電光蜿蜒游走,沿著沒有形成閉環,因而起不到法拉第籠功能的鐵甲,把沈樂全身都電了一遍:
尖銳的刺痛,一下子把沈樂喚醒過來。與此同時,身邊兩圈光環,依次向外展開:
一圈色作淡青,幾乎透明,一閃即逝。化作輕柔的風漩,安安靜靜托住沈樂,讓他飄浮在半空;
另一圈七彩流離,異常華美。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圈彩虹,而在沈樂看來,卻是一整個滿滿煙火氣的人間:
有珠溪鎮,有南華街,有天香樓。有支起一個小爐子做蛋餅,從早上五點半忙到十點收攤的阿姨;
有背著沉重的書包,非要繞遠路也要走到天香樓,買兩個羊肉包子當早飯的學生;
有坐在店門口削竹篾、蒙油紙、畫油紙傘,將一把把油紙傘懸在店門口,懸成小小一片云彩的店老板……
如此種種,無不在提醒沈樂:
醒醒!
醒醒啊!
現在已經是新中國了,已經過去一千多年了,不再是唐朝了!
不要沉溺進去,不要把自己埋在幻象里,不肯抬頭!
沈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吐氣。再睜開眼時,雙目已經是一片清明:
“謝謝你們。青燈、蘭妝,謝謝你們……我醒過來了!我知道了!我——不會被迷惑了!”
再沖一次,再奮力沖一把,直搗黃龍,把那半面銅鏡抓住!
他凝神定氣,再一次引動鐵甲的共鳴。這一回,鐵甲傳來的反饋格外明晰:
就在前方!
就在下面!
只要沖過去,只要伸出雙手,就能碰到它,就能夠握住它了!
沈樂長長吸一口氣。冰風,霜雪,再一次向他圍攏過來,以他為中心,聚集成一個厚厚的圓球;
然后,那圓球開始變形,開始拉長。頭部厚重,而尾部散漫,向外大量噴吐著雪霧:
整個圓球,以一種彗星般的姿態,一頭撞進冰鏡當中。
一邊旋轉,一邊沖擊,冰鏡嘩啦啦地塌陷下來,投射出大片大片的里坊、市場、酒肆、宮殿,卻無論如何,無法阻止住彗星的突進:
那顆彗星,以一種決絕的,迫不及待的姿態,一頭撞進冰鏡深處。下陷,下陷,沉沒,沉沒——
山搖地動。
整座雪山上,沉寂了上前年,封凍了上千年,一層一層落下又凝固,落下再凝固的,先前異獸崩塌都沒有移動的冰川,開始坍塌下來。
它們發出喀啦啦啦的可怕爆響,斷裂成一大塊一大塊,房子大小,橋板大小,甚至半個山尖大小,翻滾著,沖撞著,咆哮成一條可怕的冰龍:
向下沖!
裹挾所有的積雪,斬斷所有的寒風,刮開山坡上厚厚的冰層!
一直沖到山腰,沖到山腳,沖到沖不動為止!
這樣天地自然的威力,沈樂哪怕有法術保護,也不敢正攖其鋒。他緊急拉起,脫離坍塌的冰層,懸在空中,心有余悸地向下望去。
騰騰的冰霧,幾乎撲到他的腳底,身邊一片死寂:
所有的小家伙們,再怎么能打,再怎么膽大包天,這會兒全都嚇住了,沒有一個能在這等景象面前說得出話……
許久許久,直到這一片天地平靜下來,沈樂才慢慢降落,雙腳踩在冰層上。感應四周,立刻松了口氣:
“好了,找到了!大家準備一下,我們——下去!”
冰層在他腳下無聲無息化開。沈樂微閉雙目,感應著周圍的冰雪悄然變動方位,一點一點納入他掌控;
感應著懷里半面銅鏡輕輕震動,莫名的波動準確指向斜下方;
感應著另外半面銅鏡散發出的波動,懵懂地、欣喜地,甚至有點急不可耐地迎了上來……
“找到了!”
沈樂精神一振。雙手探出,指向對面。冰雪在他腳下敞開道路,化作一條光滑的、堅固的滑梯,筆直通向那半面銅鏡。
沈樂臉上揚起笑容,輕輕一跳,順著梯子就滑了下去:
啦!!!
這最后一段旅程順利得異乎尋常。沈樂半躺在冰壁上,越滑越快,越滑越快,感覺自己全程在風馳電掣——
體驗之爽利勁爆,甚至已經超過了哈爾濱冰雪世界那個著名的大滑梯。
耳邊風聲颼颼,背后甚至被磨得有點發燙,光潔的滑梯沒有半點顛簸,直通目的地:
“呦吼——啊!!!”
滑到盡頭,身下猛然一空,整個人被滑道高高拋起,甩向冰壁。沈樂手忙腳亂,終于在最后一刻招呼風旋,把他托起在半空,輕輕放下:
“呼……失策了,滑道設計失誤,差點撞死自己……”
他慢慢蹲跪下來。小油燈自行躍出,亮起一團銀光,為他照亮身邊的冰洞。
腳下,正前方,半面銅鏡安安靜靜地躺在面前,閃閃發亮,宛如新磨。
沈樂一顆心臟劇烈跳動起來。經歷千難萬險,終于碰觸到了最后一塊拼圖,他一瞬間竟然不敢上前,不敢伸手去觸碰這枚鏡子。
好半天,他才慢慢屈膝蹲跪下來,伸出雙手,將銅鏡捧到胸口:
光芒閃耀。
身上鐵甲,膝上陌刀,手中銅鏡,一起震動共鳴,將沈樂拉入幻境當中。
那一瞬間,沈樂真真切切,再一次地看到了——
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