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一救啊!”
“老板,救一救啊!”
韓教授迷迷糊糊,摸到手機劃開,才聽了兩句就氣不打一處來。救?
救什么救?
考試不及格需要我救,還是論文沒攢夠需要我救?
我的學生,但凡稍微努力點的,績點不說4.0吧,平均都在3.5以上,論文更是每個人手里攢了三四五六篇——
沈樂給你們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
一個實驗室盡著你們用,所有的儀器,隨便你們用,不必和外人排隊!
哪怕試劑,便宜些的試劑,他都不收費了!
不對,這個喊救命的聲音,好像就是沈樂!
“怎么了?”韓教授翻身而起,攥緊手機:
“出什么事了?你闖了什么禍?什么地方要我幫忙?”
一邊問,一邊心臟砰砰跳動。講真,沈樂現在會闖出來的禍,他已經完全兜不住了,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沒有任何特異功能。
但是,自己學生遇到困難,拼死也要幫忙——他不行,還有系里,還有院里,還有學校,top2的學校都扛不住,背后還有國家呢!
“老板,求補課啊!”手機對面的聲音慘得要捶胸頓足了:
“離開您了我才發現好多東西不會!書到用時方恨少!您的絕技我全都不會!目測建筑物高度,長度什么的,我一竅不通啊!
——求讓我回來!求重新補一補課!”
韓教授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后,就是劈頭蓋臉地教訓:
“叫你好好學你不肯學!叫你練你偷懶!看,要用到的時候就出問題了吧——不要以為儀器設備什么時候都能用啊!”
沈樂唯唯聽訓。他卷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和研究所諸位教授告別,準備飛花城去老板工地那邊。
剛收拾完出門,就一頭撞上了火急火燎,趕最早一班飛機飛過來的導師:
“你是說,你親眼看到了含元殿?”
韓教授抓著沈樂肩膀,整個人驀然前傾,雙眼灼灼放光。看那樣子,如果附在沈樂身上可以看到他的記憶,老教授會毫不猶豫魂魄出竅:
“你確定你看到的,是歷史上真正的含元殿,不是你自己做夢夢見的?!”
“應該是吧……”沈樂努力搜索著記憶給導師解釋:
“我修復文物的過程中,有一定幾率,看到文物主人凝結在物件上的回憶……
如果那身鎧甲的主人真的到過長安,真的上過含元殿,我覺得,我看到的應該是真的……”
他掰著手指,慢慢地給導師解釋。烽燧上的駐守,沙漠里的拼殺,翻山越嶺,走了十個月回紇道,一直來到長安……
“為什么我沒法看到啊!”兩人在工作室里落座,導師恨恨地捶了一下桌面,兩眼通紅。含元殿!
那可是含元殿!
大明宮,含元殿,盛唐輝煌的精華所聚,在整個建筑歷史上,也是一座巨大的豐碑!
后世的乾清宮什么的,論氣勢宏偉,論盛世景象,跟含元殿比起來,那就是個渣渣!直接甩出去七八十條馬路啊!
哪個做古建筑修復的學者,不想親眼看到,親手摸到含元殿……
“呃,老板,看到這段記憶代價很大的……我跪了不知多少次……”
“跪?磕頭都行啊!”韓教授滿不在乎地一揮手,聲音斬釘截鐵:
“磕幾個頭就能讓我看含元殿的話,我每天磕都行!一天磕一百個頭,能讓我測繪的話,我把所有同事學生全部拉來!”
沈樂又是好笑,又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點頭。給皇帝磕頭,不行;
給含元殿磕頭,我哪怕猶豫一秒鐘,我都不是古建修復專業的人!
就問我加價十倍,你能加量十倍么!五倍也行啊!!!
“對了,你看到的含元殿是什么樣?”
激動過后,韓教授一刻不停,立即詢問。沈樂磨磨蹭蹭地打開電腦,調出他畫的草圖。
老教授只瞥了一眼,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干脆地鋪開記事本,握住鉛筆:
“你說,我畫!”
“呃……臺基的大小和形狀是沒錯的,和考古大概一樣……”
“殿前三層臺階……龍尾道從東西兩閣曲折向前……”
“間縫梁架……前后乳栿……上檐柱頭……內槽柱頭……轉角斗栱……”
沈樂絞盡腦汁,拼命回憶。有些地方能記得,有些地方就只能說個大概,或者用手比劃“我看到的大概是這樣”、“感覺比例要更開闊一點”。
然后,他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家導師,一迭紙,一支鉛筆,像警察畫嫌疑人畫像一樣,一點一點,堆迭出了他記憶中的含元殿!
沈樂真是五體投地。他好歹也是top2大學的研究生畢業,雖然沒能考編成功,專業領域卻從來不虛那些師兄師姐——
但是看導師這一手才知道,什么叫專業,什么叫水準。
隨手一畫,橫就是橫,直就是直,各種各樣的梁架結構長什么樣子,那些層層迭迭的斗拱長什么樣子,隨手就能畫出來。
想不起來你看見的是啥了?
來,導師親手畫幾個給你挑!
一個說,一個畫。足足半天過去,沈樂講得口干舌燥,終于看到一座恢弘的殿宇躍然紙上。
韓教授左看右看,還是緊緊皺著眉頭,十分不滿意:
“你……還有機會看到它嗎?”
我也不確定。這身鎧甲,腰帶和皮靴的記憶,我已經壓榨完了啊……
沈樂半句話來到舌尖,迎著老板期盼的眼神,居然不敢吐出。想了想,不甚肯定地回答:
“也許吧……”
剩下的長矛,半邊護心鏡,還有未來可能扒拉出來的其他東西,說不定,還能帶他再看一次含元殿呢?
沒有含元殿,也有大明宮,沒有大明宮,還有長安城,就算連長安城都看不見了,說不定還會有別的,值得記憶的建筑——
總之,藝多不壓身啊!
“所以你想要學什么?目測?手繪?還是——”
“先學目測吧!”沈樂眼巴巴地盯著導師,只差跪下去抱老人家大腿:
“老板,那時候在大明宮里,我不能光靠眼睛就估計它的高度寬度,我好后悔啊……”
不是任何時候,都有激光掃描儀幫忙干活的!
有時候,你什么都不能依靠,甚至沒法舉起大拇指,依靠手指的左右橫跳來測距!
“啊……這個很多時候都是靠經驗……”韓教授想了想,有點為難:
“算了,你來跟我干活吧。干一段時間,干多了,就懂了……這個要下苦工的,你真要學嗎?”
“真要啊老板!求您務必教我!下次再看到含元殿,還是畫不出來,我要后悔死的!”
“但是你畫出來了,那也不是被學術界承認的含元殿。”韓教授一雙老眼盯住沈樂,已經有些老花的眼睛目光凌厲,幾乎要把沈樂心臟刺個對穿:
“你花了這么大功夫去學,這個圖,這個模型,也只能你自己收藏起來,看著開心開心。
永遠不可能上期刊上會議,也不可能有專家,照著你拿出來的模型去動手修復,動手重建——這樣的話,你還要學嗎?”
“還要學啊。”沈樂想也不想,就認真點頭:
“老板,我現在學這個,不是為了別人,是為我自己——為了下次再看到能不后悔。再說了,我真的做出來了……”
他忽然狡黠一笑,眉目燦然:
“對著答案倒推,總比啥都不知道,從一堆地基和灰燼順著推要方便吧?”
韓教授無奈地搖了搖頭,臉色卻是欣喜。他抬手拍了沈樂一下,轉身往外走:
“行吧,那你就跟我來吧。以后把含元殿做出來了,把未央宮做出來了,記得別說是我教的就行……”
“啊這,老板,你現在囑咐這個,好像有點太遲了……”
沈樂老老實實背起行李,跟導師去工地回爐重造。路上一邊走,韓教授就開始一邊指點沈樂:
“首先,你要熟悉你的步距,要能控制每一步的步距均勻……如果能記住步距,龍尾道上走一遍,就能測出長度了……”
道理我都懂,問題是,說得好像我懂了就能做到一樣。沈樂一邊默默哀鳴,一邊按照老教授的指點,開始練習:
“剛剛這段墻多少米長?”
“啊,我再走一遍!”
“這磚頭長度多少?”
“20?22?25?等我量一量……”
“記住你的手掌長度!手指長度!一拃是多長!用手腳長度量磚長,然后數磚頭,這是非常簡單有效的測量方法!”
“前面那個屋檐有多高?”
“啊這……”
沈樂按照導師教的方法豎起手指:
“等我估計一下……”
訓練,訓練,魔鬼訓練。為了大明宮,為了含元殿,拼了!
白天跟著老板打下手,把各種各樣的訓練貫徹到日常工作當中。晚上抱著圖冊,奮力記憶,奮力繪畫:
抄啊!
照著畫啊!
務必要像導師一樣,把所有細節牢記于心,不用翻書就能畫得出來,閉上眼睛,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來!
只有這樣,才能在看到古建筑實物的時候,不用拼命辨別哪個形制是哪個形制,才能有心力去記憶這些細節!
沈樂在韓教授那里努力干活,努力打了兩個月下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貫徹每一樣訓練。
兩個月過完,這個項目也告一段落,老教授終于趕人了:
“能教你的都教你了——至少現階段都教給你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練了。走吧,走吧!”
“把您名字說出來也可以嗎?”
“……滾!”
沈樂一步一回頭地滾了。滾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披掛上鐵甲,戴上頭盔,捏著鼻子穿上皮靴,和它們交流感情:
“再帶我看一次大明宮吧!我愿意從頭開始走!我愿意走十個月回紇道!求求了!”
“給你磕一個也行啊!”
很可惜,并不行。鐵甲也好,頭盔也好,皮靴也好,給出去的記憶,都沒有重播功能——
通關了就是通關了,不可能再來一遍。
沈樂給它們輸入熱流也好,把鐵甲皮繩解開了重新串甲片也好,給皮靴刷灰塵涂油也好,甚至真的給它們磕了一個也好,沒反應。
唉,就慘……
有生之年,我還能再看到一次大明宮嗎?
或者,我應該嘗試,對外征集一些盛唐時期的文物,動手修復,賭一賭運氣?
沈樂唉聲嘆氣。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無效,也只好動手干活,期待這組鎧甲武器的下一件,能夠給他滿意的答復。
鎧甲基本上修復完畢,剩下的,就是沙漠里面一起扒拉出來的那個矛頭,和后面的半截木柄:
“唔,這個難度終于不怎么高了……”
沈樂安心地吐了口氣,卷起袖子干活。矛頭是鐵質的,柄是木頭的,修復這些東西,他都已經有了成熟的方案:
基本上不用怎么糾結,鐵器清理、除銹、用金行力量填充;木柄拆下來扔到水里,倒營養液催長就完了……
了……
了……
沈樂瞪著木柄和矛頭的接合部分說不出話來!
說好了只是個木柄呢!
說好了把木柄往矛頭后面的空心處塞進去,再釘個楔子固定好就完了呢!
說好了批量制作的,步兵最常見,也最便宜的武器呢!
為什么有人會在這種地方塞東西啊!雖然不怕丟,但是,真的不會出現,這把長矛因為太便宜了,打壞了、折斷了,隨手就丟掉的事兒嗎?
沈樂死死盯著ct圖像。還好他夠謹慎,穩了一手,明明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物件,還是扔到ct機里走了一遍。
當然,初心是為了探傷,確定這個矛頭哪里有比較大的裂縫、傷處,拆解的時候要分外小心;
然后,就給自己拆解出了奇怪的東西:
“這里面到底是啥?小小的,形狀特別奇怪的……”
他耐著性子,用細針、小刀一點一點剔撥勾挑。矛頭木柄歷經歲月,已經非常酥脆,稍微用力大一點,就能直接塌下來一塊。
截面積不到一平方厘米,長度不到五厘米的固定楔子,沈樂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把它拆下來,雙手捧著木柄,供奉到邊上:
“來,讓我看一下,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把精神力探入矛頭內部,裹住、托住那件形狀詭異的不明物體。
慢慢傾側矛頭,在盡量讓不明物體均勻受力,不發生形變的情況下,把它“請”了出來。
燈光下,才掃過一眼,就忍不住叫一聲苦:
“這東西要我怎么修啊!!!”
面前的東西,嗯,只能說是東西了,沈樂第一眼甚至沒看出到底是啥。仔細觀察好幾遍,才理清了一點脈絡:
這是一把刀。
或者說,曾經是一把刀。
刀身厚重,刀背鋒利,千載而下,刀鋒之上,依然隱隱有血光留駐。
然而,藏在矛柄里面的,只是幾塊亂七八糟的碎鐵,被勉強鍛打?粘合?焊接?總之,是弄成了一小團……
如果不是粘合得非常粗糙,還能看到那些碎鐵原本的模樣,沈樂想破腦袋,估計都想不出它曾經是一把刀。
“好了,現在要恢復它的原樣。”沈樂長長嘆了口氣。他把這一小團鋼刀的尸體,送到ct機里去重新掃描,咬咬牙給自己打氣:
“我能的!”
“我一定能的!”
“大不了一次一次發動共鳴,找齊它所有的碎片,再把它修好!”
他先動手修復長矛。拆出內容物之后,矛頭果然十分容易修復,并沒有花沈樂多少時間;
倒是長矛的矛桿本身,讓沈樂折騰了很久。倒下去的營養液,它總是不肯吸收,或者說,吸收非常緩慢;
而生長的速度就更別提了,沈樂往里丟了幾十個生長法術,那根半腐爛的矛桿,連內部的酥松部位都沒有填充完畢。
沈樂唉聲嘆氣,又是用放大鏡觀察,又是制取切片、在顯微鏡下拍攝橫切面、正切面和弦切面的照片,最后,把照片放到群里求助:
“師兄師姐們求求了,有誰認識林業方面專家的——幫我看一眼,這到底是什么木頭?”
好長一段時間寂靜。然后,沈樂在南方認識的,修復古船的那幾個博士,紛紛發表意見:
“不是我認識的木頭。”
“我也不認識。”
“看形態,看細胞排列特征,不在我認識的范圍內。”
“你在哪里找到的?”
“塔克拉瑪干沙漠里……”
沈樂唉聲嘆氣。須臾,群里跳起來兩個字:
“胡楊?”
有方向就好。沈樂按圖索驥,翻了一堆資料,長長地嘆了口氣。
胡楊,真的是胡楊,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爛的胡楊——
這種大樹對沙漠綠洲的水土保持,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但是,就連它們,都被無情地砍伐下去,做成了長矛的矛柄,這種涸澤而漁的方式……
當年,安西四鎮,已經到了多么危殆的地步了啊……
既然知道是胡楊,那就好辦了。沈樂查了一堆資料,請教了當地特事局的員工——當然,是通過他們,請教了當地林業局的專家。
然后,專門調配了胡楊適配的營養液,開始往里面丟法術:
“長!長!長!給我長!”
胡楊矛柄精神抖擻地長了起來。這種樹,在沙漠干旱的環境下,生長得非常緩慢,想要長到一根長矛那么長,至少要七八年;
然而,在水分充足的時候,或者說,在人工灌溉和養護下,它們也可以在二三年內,就長到兩三米高。
此時此刻,它被泡在長長的水槽里,一桶一桶營養液嘩嘩往里扔,這根樹干甚至長得有點忘乎所以:
“你別長葉子啊!你長葉子干什么!你給我按原來的樣子長,長成長矛的形狀就可以了啊!!!”
他勞心費力,不斷溝通。胡楊卻不停地抽枝條,不停地長葉子,主打一個不聽不聽就是不聽,已讀亂回:
這種在沙漠當中生長的大樹,它能頂著連續上百年的干旱長起來,把樹根扎到二十多米深的地下,可謂堅剛不可奪志。
此刻,它沒有用樹根把水槽扎穿,已經是給了沈樂面子,或者說,沈樂給水槽里加的營養液夠多……
沈樂額頭冒汗。他從雙手懸在水槽上空揮舞,到雙手按進水中,再到往前一撲,死死抓住那根矛柄。
左手攥著銅片壓在矛柄上,右手綠光閃耀,拼命往里輸入熱流:
“你到底聽不聽話了!再不聽話,我把你新長出來的部分全都切了,再讓你重新長!!!”
銅片嗡嗡鳴動。在銅片強力壓制下,胡楊木矛柄終于停止了抽側枝、長葉子、長樹皮,開始老老實實,開始往前方生長。
沈樂耐心等待了十幾分鐘,把它從水里撈出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一根長長的、漂漂亮亮的矛桿,甚至桿子上烙印的字跡都歷歷分明:
“劉阿大”
“趙十一”
“許三”
“王阿狗”
字跡一行迭著一行。有大有小,有工整,有潦草,有東歪西倒,甚至還有缺胳膊少腿。
沈樂輕輕撫摸著這些黑褐色的字跡,好一段時間,神思不屬:
這是它歷任主人的名字嗎?
是從一個人手里,傳到下一個人手里……它前面的主人,是升遷了,調到別的隊伍去了嗎?
還是殘了,犧牲了?
木柄安安靜靜地躺在他手里,一聲不吭,也不傳遞任何記憶。沈樂發了好一會兒呆,回過神來,跳腳大怒:
“你怎么又長葉子了!信不信我削你啊!!!”
削!一定得削!
削它!
小樹不削不直溜,小人不打哏啾啾!
小家伙們四面八方起哄。小木偶甚至跳到柜子旁邊,吃力地抱了那邊沈樂為砍銅印買的、刃長三十厘米的黑刀過來。
它抱著這柄能有自己一半高的生存刀,一搖三擺,遞到沈樂手邊:
給!削它!
沈樂:“……”
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我就算要削它,也是放到車床上去削,用這么重的生存刀,我根本控制不好,削不出完美形狀?
他還在為難發呆,身邊颼颼作響,小墨斗已經揮舞著鉛墜蕩了過來。
在他身邊啪嗒一落,開始指揮箱子里的刀子、斧子、刨子、鑿子:
沈樂!你說要削成什么樣!我來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