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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帶他們走!”
沈樂左看,五個殘兵,右看,三個敗將。一行二十九人,在他潛伏、翻滾、嘗試救治格桑的短短幾分鐘內,就死到了連他只有九個人。
其中一個老頭子,三個臉龐稚嫩的,介于兒童和少年之間的娃娃兵。青壯年連他也只有五個,人人帶傷。
哪怕傷勢最輕的,比如他自己,肩上的傷口也還在流血。
要扛著這一身傷勢,靠著為數不多的補給,翻越千里雪山返回家鄉,這個難度,沈樂光想一想就覺得頭暈:
他憑什么?
當年的進藏先遣隊,一百多人,有坐騎,有皮衣,最主要的是有槍——
有槍意味著不用飛奔馳逐好幾里地,有槍意味著,只要有扣動扳機的那口氣,就能打到獵物,在路上補充食物。
就這樣,先遣隊136名戰士,在挺進和駐守的短短一年間,63名官兵光榮犧牲……
“我知道了。”
他深深吸一口氣,彎下腰,撫上隊伍首領死死睜大的眼睛。摘下那柄彎刀,掛在自己腰間:
“我們先找個地方,把傷口處理一下,吃點東西……”
要找個山洞,找個煙氣不會升騰的山洞,撿柴生火,燒水煮干凈的布條,擦洗傷口。
靠著現代人人都有,古代卻很少人知道的常識,沈樂帶著一群傷兵處理完了傷口,勉強填飽了肚子。
一群人縮在山洞里,就著火光,開始在地面上劃來劃去,糾結未來的走向。那個老頭子首先發言:
“就這樣回去不行。朗嘎死了,格桑也死了,我們死了這么多人,族里缺少勇士……就這么回去,古格部會直接吞了我們,我們都會死的!”
刀柄上輕輕一熱,兩枚綠松石在沈樂掌心跳了一跳,仿佛十分激動。
沈樂都用不著努力搜索旺堆的記憶,就知道確實如此。高原上并不是什么凈土,也沒有什么凈化心靈的作用。
事實上,吐蕃各部,無時無刻不在擴張,征戰,對外侵襲掠奪羌人、回紇人、漢人,對內互相攻伐……
大部族吞并小部族,小部族成長了,又反過來結盟、分割、吞并大部族,那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
那些獻給神佛的頭骨、脊骨和腿骨,所謂“法器都是用高貴者的身體制造,并不用農奴,農奴沒有受到傷害,”其真相,就是如此——
是在這些戰斗和吞并當中喪生的貴族和武士,他們的骨骼,被獻到了廟里,做成了法器……
“那你說該怎么辦?”
他從善如流,輕聲詢問。老頭子冷聲道:
“得下去!得想法子下去!搶一通,搶到好馬,好武器,金銀,漂亮的女奴……”
沈樂算來算去,都算不出這樣做的生路。然而手中刀柄又是微微一震,傳達出一股喜悅之情:
古格部也不過是中小部族,和他們部族差不多大,也就是仗著他們部族實力跌落才敢來吞并。
如果把搶到的東西獻給羊同部,他們這一塊的共主,就可以得到羊同部庇護,然后,得到二十年,至少十五年的喘息。
只要十五年,新一代的孩子就可以長起來了,就可以成為勇士……實在不行,他們也可以整體并入羊同部,至少,至少不會被貶為奴隸……
“我知道了。”沈樂緩緩點頭。也許,這就是綠松石里沉淀的執念,上千年都不肯放棄,不肯改變的執念吧?
到底要怎么讓部族活下去?
到底,要怎么讓部族發展起來,不再陷入搶劫——發財——搶劫——死亡,或者種地——挨餓——死亡的循環?
他帶著剩下八個傷兵,小心翼翼,走向另一條道路。晝伏夜出,依靠夜色掩蔽,混出關隘,混到山下:
唐人他是肯定不會搶的,但是,這片土地上,還有許多其他部族:
回紇人,奚族,突騎施人,還有各種各樣的小部族,還有絲路上的商隊……
隨隨便便搶幾個,甚至隨隨便便黑吃黑,都能滿載而歸。嗯,女奴可能有點難,金銀珠寶,那是真的不難……
能從雪山上面沖下來的勇士,戰斗力還是相當不錯。如果不是烽火臺上駐滿精銳士兵,又有強弓硬弩一息連發,這群人真不至于吃這么大虧。
這會兒有心算無心,潛伏到山下以后,連續掃蕩了兩個綠洲,干掉兩幫小規模的馬匪。
眼看金銀珠玉,已經堆滿了三匹馬的馬背,沈樂不得不喝止:
“該回去了!這么多東西,已經不方便混進山口,再多的話,雪山當中,你們要怎么帶過去?”
他這時已經漸漸適應了戰斗,確切地說,是適應了在記憶當中,調動超凡力量的方法,戰斗力直接飆升了一個臺階。
小規模沖殺,連戰皆捷,一個人就干掉了七八個馬匪。此時開口下令,其余幾個勇士凜然服從,調轉馬頭,老老實實返回。
又付出了兩條人命,終于穿越千里雪山,回到部族。
但是,還沒去請求羊同部族庇護,馬蹄得得,掀破軍帳,整個部族陷入火海……
“別!”
沈樂猛然坐起。身邊,幾根布帶四下斷裂,肩吞兩邊滑落,兩顆綠松石掉落在防潮墊上……
“這是……沒有通關嗎?所以這次的通關標準是什么?”
沈樂抱著頭盔發了一陣子呆,這才摩拳擦掌,卷土重來。給肩吞和綠松石注入熱流,重新鑲好,布帶綁住,勉強安到肩上。
再一次入定,又回到了扎麻芒堡,那個到處都是駱駝刺的戈壁荒原:
“朗嘎,我覺得我們不應該下去搶。”晚上扎營的時候,沈樂靠近隊伍首領,輕聲道。幾乎是立刻,他就迎上了一張兇惡的臉:
“旺堆你說什么?你怕了?你骨頭軟了?——不敢殺人,就當奴隸娃子去,你不配當勇士!”
朗嘎氣勢洶洶,拔刀而起。沈樂跳起來就往后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靠搶,是沒法讓部族強大的!
——搶一次,只能搶到那么一點,只能讓部族過一兩年好日子,一次失手,死掉的勇士超過十個……”
鞭子已經迎面抽了下來。沈樂狂奔閃躲,一路出了火堆照耀的范圍。下一刻,朗嘎站在火堆邊上,張弓搭箭:
“要么一起干,要么滾回去當奴隸!”
“我——”
颯然箭鳴。沈樂掉頭就跑,沖進黑暗。一丈,兩丈,五丈,十丈,直到篝火在戈壁灘上變成了小小的光點,直到再也看不見火光……
我能走出去。他想,就算不走回部族,我至少也能到平原上去,到中原去,學點技術,再返回來造福部族……總有辦法的……
他彎下腰,頂著深夜里的寒風,邁開大步。步子越來越大,奔跑得越來越遠。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黑,再是一亮:
“啊咧?又通關失敗?這次為啥?總不成我距離綠松石太遠了吧?”
兩顆綠松石再次滾了下來,被他撿回來托在掌心,骨碌碌地打轉。沈樂努力輸入熱流,努力和它溝通,卻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苦惱地抱著頭晃蕩了兩圈,直接撲倒在墊子上。轉悠了幾圈,再勉強爬起,重新嘗試:
這一次,沈樂心一橫,干脆和朗嘎吵了起來。兩個人越吵越兇,終至拔刀相對。
沈樂揮刀格擋,再格擋,努力格擋,終于覷了個破綻,把朗嘎的彎刀砸了出去:
“你聽我說!這樣子不行,這樣子,沒法讓部族強大起來……啊——”
腹部猛然一痛。沈樂低頭,就看見一把不到半尺長,切肉吃肉用的小刀,深深插進他肋下。
朗嘎死死握住刀柄,兇光滿面,奮力絞動:
“死!!!”
第三次通關失敗。沈樂特別無奈地爬起來,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連同肋下被刀尖刺入的部分也在隱隱作痛。
他嘗試了幾次,仍然無法集中注意力,只好一頭倒在防潮墊上,窸窸窣窣,把自己蠕動進睡袋當中:
睡吧,睡吧,睡覺是恢復精神,緩解精神力耗竭的最好辦法。也許第二天起來,就能繼續嘗試了呢?
第二天精神力果然恢復了。沈樂調整心態,把綠松石提供的幻境當成一個游戲,一遍一遍來回刷,嘗試通關:
嘗試輔佐朗嘎,以最小的損失混到山下,努力黑吃黑搶東西回去。
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搶到第三年,終于遭遇了重大損失,整支隊伍翻車。
嘗試干掉朗嘎,干掉所有反對自己的人,自己統治部族。努力發展種植業,養殖業,努力開展種田游戲。
結果十分不美妙,這個破高原,種什么不長什么,一百斤青稞種子撒下去,只能收獲250斤青稞——慘得讓沈樂覺得自己像個二百五。
堆肥,沒用,施肥,沒用,搞青儲飼料,沒用。整個部族一年一年地吃不飽,還沒到第三年,就毀在了一場白毛風當中。
嘗試依靠個人武力,努力吞并周邊部族。結果也十分不美妙,不帶兵下山搶掠,沒有外來物資補充,根本發展不了。
沈樂竭盡心力,來回掙扎,只是把一個小包袱,擴大成一個巨大的包袱,從一年餓死十個人,變成一年餓死幾百個人……
難道是殺戮太重?消耗了太多物資?
沈樂索性心一橫,投入寺廟,嘗試以佛教的名義引導周邊部族。發展醫藥,發展生產,來回嘗試三次,三次失敗:
這雪域高原上,惡劣的自然環境,只能承載這么一丁點兒人口。稍微勵精圖治一下,就觸碰到了馬爾薩斯陷阱……
“所以,到底要怎么辦呢……”
第九次通關失敗,沈樂一頭倒在床上,抱著腦袋呻吟:
“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啊……靠當時的條件,下山搶劫,長遠看是個死,不下山搶劫,短期內立刻就死。難道……”
難道我要帶著他們翻過喜馬拉雅山,穿過樟木山口,直接去尼泊爾生活?
又或者,翻過帕米爾高原,直接到印度去生活?
那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綠松石發出青盈盈的光芒,罩在沈樂身上,也罩在兩只肩吞上。沈樂嘆了無數口氣,爬起來裝配好肩吞,再一次沉入冥想當中。
這一次,無數光華在身邊流轉,他卻守定心神,完全不為所動,也不去踏入這些記憶的河流。
好半天,面前的景象又為之一變:
這把鑲嵌著綠松石的彎刀,被旺堆撿起,佩在腰間。他揮舞著彎刀,帶領族人下山狠狠搶掠了一筆,繞道返回,直接就去了羊同部;
雖然本部族被滅,但是,旺堆本人卻得到了賞識,靠著這筆金銀財寶的奉獻,成了羊同部的一位勇士。
帳篷,羊群,牦牛,奴隸,一樣一樣都到了他手里,戰士依靠武力積蓄的財富日益深厚。
然而,一直到老,到死,他也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
“那么,我到底要怎樣,讓整個部族的人過上好日子呢?”
旺堆沒有找到答案,他的后代,也沒有找到答案。彎刀在一代一代的武士手中傳承,由唐到宋,由明到清。
大多數時候,高原上的勇士,會臣服一位平地上的君王,也有時候,他們只崇敬他們自己的領袖。
名義上統治他們的人,是宣政院,還是烏思藏都司,還是駐藏大臣什么的,這和部族勇士,和最底層的農奴,又有什么關系呢?
反正,該吃不飽的,總是吃不飽,該餓死的,總是餓死,只能舔扎麻蜜的人,吃不到蜂蜜和石蜜。
甚至,會被拉去砍頭剝皮,挖出腸子的人,還是會被拉去殺掉……奉獻給神靈也好,奉獻給佛祖也好,死了總是死了……
綠松石凝結的時光和記憶不斷流轉,越來越滯澀,越來越茫然,也越來越悲哀。
從刀柄上挪到首飾上,再從首飾上,挪到供奉佛祖的木盒上。終于,有一縷光,悄悄地照了進來:
有一堆不知道什么東西,被認真地放了進去。那些東西非常奇異,像一堆石頭一樣,綠松石上的波動無論如何浸染,都沒辦法影響到它們;
然而,長長久久被放在一起之后,那些東西的波動,卻反向過來浸染綠松石。
很久很久,過了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它們的力量,終于交融在一起。
而當盒子里的半片紅五星,和另外半片紅五星合在一起,大片大片的光影,猛然如洪水一般,沖入綠松石當中:
那是一支小小的隊伍,一百多號人,裹著毛皮大衣,牽著驢子,一步步艱難地走在雪山當中;
那是他們用紅柳枝搭起窩棚,用駱駝刺燒水做飯,艱難地縮在零下三十幾度的寒風當中;
那是他們給大隊人馬指引了方向,而大隊人馬,帶來了漫天的歡呼!
“從今天起,你們解放了!”
“沒有人能再欺負你們!沒有人能搶走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孩子,把他們的頭顱斬下,把他們的皮剝去,把他們的腸子獻給神佛!”
那是更多更多的人,扛著沉重的裝備翻山越嶺,開山炸石,把鐵路,把公路,修到了雪域高原之上;
那是還要多很多的人,帶來了物資,帶來了技術,帶來了教育,帶來了醫療……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子的……
掌心里,半枚紅星,和兩顆綠松石一起跳動,一起輕輕地震蕩:
想要讓部族的每一個人都吃飽,想要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想要讓孩子吃點甜的,想要讓老人能壽終正寢……
原來,不是靠戰爭,不是靠下山去搶去殺……只有這些好人,才能救我們的族人……
綠松石的光華漸漸黯淡,漸漸收縮。終于,木盒上,白象雙眼張開,兩顆綠松石光華盡斂,順從地滾到了沈樂掌心。
沈樂盤膝端坐,沉浸在漫長的回憶當中,整個人呼吸輕淺到了極點,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許久許久,他才睜開眼睛,長嘆一聲:
“我明白了……”
綠松石上凝聚的,是一代代高原勇士們的悲哀,也是他們從來沒有釋懷的疑惑。
努力戰斗,努力發展,努力統治,窮盡一切辦法,都沒有辦法讓族人過上好日子——到底該怎么做?出路,到底在哪里?
當他來回嘗試,當他反復折騰,當他窮盡一切可能,當他說出那句“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這個時候,才能開啟綠松石的后半段記憶,才能讓他看到,凝固在綠松石上的記憶和悲哀,為什么最終釋然……
沈樂低頭盤膝,用拇指側面摩挲著掌心的兩顆綠松石,久久不語。
好半天,他起身走出帳篷,將木盒里的幾件東西連著盒子,捧給探索隊的專家們:
“是這樣的……這些東西,是我在當地民眾手里得到的,他們保存了很久的遺物……也是靠著這些遺物的指引,才能找到烈士遺骸……”
您看,是把這幾件東西拿去研究,看看能不能找到DNA;
還是在匹配之后,嘗試交還給遺屬;
還是把它們放到當地的博物館里?
后續的處理,就拜托你們了喲?
“您放心,我們會慎重處理的。”探索隊的帶隊教授起身和他握手:
“感謝您幫助我們找到烈士遺骸。這里還有好幾具遺骸需要發掘,后續的工作,包括DNA鑒定,顱骨復原,還需要很長時間。”
意思是讓我走是吧?
不用在這里耗時間了是吧?
沈樂心領神會,向教授微微欠身行禮,又向墓地鞠了一躬,招呼特事局小哥麻溜走人。
趕回雪域高原的首府,朗嘎還在那里安靜繪制唐卡,定時給孩子們補習,見到沈樂回來,毫不意外:
“找到了?”
“找到了。嗯,那些遺物,我也拜托給他們了,只剩下這個盒子——”
他把盒子,綠松石,像章一起掏出來,一樣一樣擺在朗嘎扎西面前。飛快掏出個微量電子秤,將綠松石往上一放:
“這兩顆綠松石,論品級都是高瓷的,市面上報價3000元一克。兩顆綠松石總重25.87克,市價77610元……”
說到這里,朗嘎扎西已經開始搖頭,后退。沈樂飛快地提高了語速:
“它們有較強的靈性反應,按照特事局的慣例,靈性寶石一般是普通寶石報價的10倍到100倍之間。取個中間值,50倍,我轉賬給你?”
“啊,不用了。”朗嘎扎西抱緊木盒,將綠松石留在原地,一步步退進內間。似乎是怕沈樂非要塞錢給他,他閃身進門,咔噠一聲,立刻落鎖:
“你們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這些遺物,是太爺爺留下來的,太爺爺最遺憾的就是找不到他們了——
我不能收你們錢!這兩顆綠松石,我送給您!”
一個要給大額報酬,一個要干脆贈送,雙方隔著門相持不下。沈樂敲門,錘門,來回說服好幾遍,朗嘎扎西心堅如鐵,堅決不肯。
眼看日色西斜,再不達成協議,大家就得在黃玉桐展開的古宅里過夜了,沈樂嘆了口氣,轉向兩個特事局小哥:
“這樣,拜托你們幫忙查一下他的賬號行嗎?我知道你們有辦法……”
兩個小哥同時翻白眼。沈樂你這是要害我們被開除嗎?
因為這種原因,擅自調取公民個人信息,被投訴,我們立刻被開除,不被投訴,內部督查發現,也是我們立刻被開除!
“那個……沈先生,您要不然……”
本地小哥賠笑勸說。還沒說到正題,沈樂再次嘆了口氣:
“紀律不允許?我已經請你們幫過忙了啊,你們不允許,我只好在這里打坐,用精神力探查——區區卡號而已,你們知道我肯定能知道的!”
合著您還先禮后兵了?本地小哥臉上笑容一僵。內地來支援的那位嘆了口氣,微笑更加誠懇了一些:
“您給的太多,嚇到他了,他也不可能收的。這樣——您按照非靈性寶石的市價付款,多出來的錢,您在這里捐一個希望小學怎么樣?
或者捐一些書籍,捐一些教學用品,捐點兒學生的生活用品怎么樣?朗嘎扎西先生?您出來說句話啊!!!”
再不肯的話,沈樂大概就要出高價,把這里所有唐卡都買回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