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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剛剛駐足,就有一股夜風向他卷了過來。
并不算冷,沈樂過去的時候正好是春末夏初,櫻花剛剛落盡,翠葉還沒長成濃密的樹蔭。
以旅游來說,這是櫻花季結束,夏日賞葉還沒到,秋天紅葉季更是遙遙無期,最最寡淡無聊的時刻。
這時候的夜風,本來應該溫潤柔和。但是,風吹到身上,沈樂就下意識地收緊雙肩,感覺到毛發聳立:
這風里,有古怪!
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不算顯著,不至于讓人一聞到就皺眉,大概是買完魚回來,洗過手、換過衣服,再坐下喝一杯茶以后,身上能夠殘留的那點味道。
不注意簡直聞不出來,要嗅覺非常靈敏,或者因為某種原因,對異味極度敏感,才會有所反應。
至于沈樂會覺得不適,倒并非因為風中的腥味,而是因為,伴隨腥味而來的,那一股淺淡的陰氣,讓他本能覺得不舒服。
他扭頭往巷子里看。心齋橋是最繁華的旅游區,人流如織,就連小巷子里,也掛著一盞盞燈籠,光暗交錯之間,意境格外迷離誘人。
此刻,小巷深處,正有一對男女剛剛分開。
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模樣,一身板板正正的西裝,下半截有些凌亂,臉上還帶著潮紅,仰靠在墻面上,喘息不止;
女方的年齡卻和男方差了許多,一眼望去,雙十未滿。她穿著一身看似校服的學生裝,臉上薄施脂粉,走傳說中的裸妝風格;
見到沈樂望過來,也不緊張羞澀,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向他招了招手:
“嗨,英俊的客人,要過來一起享受快樂嗎?”
她說話的時候,眼波閃閃,笑靨如花。沈樂身邊的腥味越發濃厚,他神色微微迷惘,居然真的舉步往小巷內走去。
那少女見他過來,笑得越發動人,快步迎上,伸出一雙雪蔥似的雙手,就來摟抱他的手臂——
“啊——”
她猛然間滾倒在地,長聲痛呼。一聲比一聲慘烈,滾一圈,人就縮小一圈,再滾一圈,人再縮小一圈:
每縮一圈,腰下便多長出一只腳,像是整個人縮小的體積,全都長到了腳里面去!
沈樂袖手站在旁邊,冷冷地望著她。那少女連續滾了五六圈,終于停下來,趴在地上大喘氣。
此時她已經只有上半身保持人形,腰間以下,八只腳撐開,一節一節的腳上滿是剛毛,密密麻麻,上面冒著縷縷黑煙,卻是一只蜘蛛精。
那縮水了五六倍,看似只有三歲女童大小的軀干上,卻頂著一顆濃妝艷抹的妖媚頭顱,仰起頭,滿是怨毒地盯著他看——
“我本來不想找事,是你非要來惹我。”沈樂一字一句地說,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漢語。
果然對方聽得懂,不但聽得懂,而且還能用漢語回答:
“你怎么認出我的?!”
沈樂聳聳肩,并不想搭理她。你這一身腥風,一身陰氣,誰不知道你是個異類啊。
是異類還對我招手,還向我用迷魂術,你安的什么心?
打死活該!
何況,你招呼我過來的時候,說的不是漢語,我卻能聽明白你的意思,多明顯啊,肯定是你施法了!
他舉起手,一枚火球開始在指尖凝聚,由小到大。還沒出手,熱氣已經撲面而來,熏得蜘蛛精腿上的剛毛都開始卷曲。
蜘蛛精凄厲地尖叫起來:
“你不能殺我!我是合法公民!!!”
你對我出手了,我還不能殺你?沈樂充耳不聞,指尖的火球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片刻功夫,就從一枚龍眼大小的紅色火球,變成一枚雞蛋大小的白色火球。
這驚人的熱度,連墻上昏醉的男人也睜開了眼睛,左右一望,連滾帶爬就往巷子外面逃去:
“媽呀!”
有妖怪!
有鬼!
快跑啊啊啊啊!
沈樂耐心地等著那個男人跑掉,甚至還催動風旋,送了他一程。
蜘蛛精想跑,卻已經沒有了力氣動腿,幾次吐出蛛絲,想借力蛛絲遁走,都被沈樂分出一點小火花,把蛛絲直接燒斷: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救命——”
這也能叫救命?
你能叫來什么樣的人,或者,什么樣的妖怪救命?
沈樂有點好奇,反而收住了火球,沒有立刻出手。稍等一會兒,救星果然趕到,一個溫溫和和的聲音,在巷子外面響起:
“沈先生,您在我國,還是不要動用私刑比較好。”
這聲音還有點耳熟?
沈樂飛快扭頭,然后,微微瞇了瞇眼,上下打量。
來的人一身潔白的古式長袍,有點像唐代的圓領袍,又不太像,帶著高高的黑色帽子。整體打扮,和安倍晴明的裝束頗為相似——
所以這就是烏帽子和狩衣?東瀛神官的裝束?
看臉有點熟悉,應該見過,這位是——
“沈先生您好,在下吉田清水,住吉神社的神官,又見面了。”
來人顯然也并沒有指望他的記憶力有多好,一見面,就微笑著自報名號:
“阿蘿已經受到教訓了,請您放開她,讓我們帶回去教導可以嗎?”
“阿蘿?”
沈樂斜睨地上的蜘蛛精。她還有名字?
“帶回去教導?她剛才意圖暗害我!”
“絡新婦并不會殺人,阿蘿只是尋歡作樂,順便取得一點精氣。”吉田清水雙手攤開在身前,做出一個表示沒有敵意的動作:
“她是合法公民,也是有證照的游女,她的工作,也是在神社監管之下的。阿蘿,把你的證件拿出來,給客人看看。”
沈樂腦子轉了三圈,才想起東瀛古時候,好像是平安時代還是什么時代,“游女”就是風俗業女子的稱呼。
所以說,這只蜘蛛精,還是在合法從事這種職業?
也是,東瀛這邊,某些職業確實是合法的……雖然剛才走掉的那個男的,看他腿軟的樣子,大概回去要小病一場……
“所以你們就放任她在這里……”
他一時不知道怎么描述這種行為。從事風俗業?捕食?又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他一時思緒混亂,只是胡亂做了幾個手勢,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什么意思。吉田神官居然看懂了,微笑點頭:
“它們也要生活的不是嗎?讓它們從事自己擅長的職業,人類得到了快樂,絡新婦得到了精氣,兩全其美,這不是很好嗎?”
一點也不好!
這邏輯,簡直荒謬到讓人吐槽不能啊!
沈樂很想痛痛快快地吐槽一頓。
然而,他在高中,在本科,都沒有經過辯論社的訓練,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既辛辣又深刻的俏皮話來給對方一下:
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他又沒地方去找嘴替。他只能停止住火球的擴張趨勢,冷冷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打死她了?”
大蜘蛛飛快邁開八條腿,想要爬到神官腳下,卻被一發小火球阻止在地,只能又縮小了一圈。
它全身顫抖,發出一長串吱吱的叫聲,舉起一只利爪指著沈樂,仿佛在控訴什么。
神官滿臉堆笑:
“阿蘿擅自對您使用魅惑法術,是她的不對。但是,您已經教訓過她了,還請您消消氣,讓我們把她帶回去處罰——
我記得,在您的國家,也不允許私下爭斗,有了矛盾,要交給公安機關處理的,對吧?”
沈樂聳聳肩,終于把火球收回掌心。神官淺淺地向他鞠了一躬,取出一個小盒子,對蜘蛛精喝令:
“進來!”
蜘蛛精劃開八條長腿,飛快竄過來,越變越小,一頭扎進盒子里。神官取出一張五芒星符咒,貼在盒子上,再次微笑鞠躬:
“我把她領回去教育了。沈先生,您有任何需求,或者想要玩任何不對外開放的古跡,請您務必來找我——祝您玩得愉快。”
木屐聲噠噠遠去。沒多久,神官轉回神社,掀開盒蓋,把那個蜘蛛精放了出來,又取了幾個褐色丸子喂它。
蜘蛛精喘息了好一會兒,才跳出盒子,就地一滾,漲到籃球大小。
它一時竟然不能化為人形,趴在地上,只是輕輕喘息,尖聲怒罵:
“你滿意了?你滿意了?!老娘差點死了!說什么鮮嫩可口的小白臉,我呸!”
“這也是你自己說的啊。”吉田神官微笑:
“神社需要人選去試探他的行事風格,是你自告奮勇的,你自己說的,‘鮮嫩可口的小白臉,就算吃不到嘴,能和他尋歡作樂……’”
“我不知道他下手這么狠!”蜘蛛精阿蘿厲聲尖叫:
“你們一點消息都沒放給我!不給夠補償,以后別想我替你們干活了!”
神官又是安慰,又是許諾,安撫了好一會兒,才把蜘蛛精送走。很快,他返回內室,開始噼噼啪啪地敲打報告:
“目標已接觸……”
“對官方權威相對尊重,行事手段柔和……”
“對我國文化稍有了解,對我國的妖怪、鬼物,排斥并不大……”
“危險性不高……”
他向上報告的時候,沈樂也癱在沙發上,和特事局小哥遠遠相對。小哥一邊寫報告,一邊忍不住問他:
“你就這么放那只蜘蛛精走了?”
“那不然呢?人家官方勢力都到場了,難道我還不依不饒的,當著他的面殺人,不,殺妖怪?我又沒拿他們家薪水,憑什么幫他們掃黃打非——”
沈樂聳了聳肩,一攤手:
“就讓他們覺得我是個安善良民好了——反正我這次,也打算做個安善良民來的。
嗯,被當成良民,受到的監視就少,干活就方便。一切事情,都等我把東西找回來以后再說。來都來了,你給我護個法?”
小哥別別扭扭地點了點頭。沈樂財大氣粗,訂的酒店也相當高檔,掩映在園林深處,還是一棟獨立別墅,好幾個套間:
簡單來說,就是他本來不配住的,連進來都不配進來的酒店,他那輛車在一群豪車當中,都有點自慚形穢。
當然,沈樂是為了自己入定、施法的時候,能夠有個安全寬敞的地方,不受打擾:
這會兒,沈樂已經左手攥著銅印,右手搭著羅盤,安然入定。
羅盤前方,一幅古畫攤開,正在不斷投射出光影,展開一幅異常精細的地圖。
地圖上,清光像指針一樣,一圈一圈地環繞,一圈一圈向外擴大:
特事局小哥名為護法,其實也幫不上什么忙,只能架起手機,努力錄屏幕,努力觀察光點到底落在什么地方。
沈樂這一入定,就是半個小時過去。好半天,他終于睜眼起身,神清氣爽。
畫卷非常殷勤地把地圖挪到沈樂鼻子底下,光點一閃一閃: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就在這個位置!”
“嗯,明天就去這里吧。”沈樂仔細看了一會兒,輕笑起來。
地圖所示的位置,在某個神社當中,貌似應該對外開放。至于不開放的部分么——
這不是有某位神官,自動自覺送上門來了嗎?
人家都說了,有任何需求,直接聯系他,不聯系豈不對不起他?
沈樂飽飽地睡了一覺,并不急著上門,先悠閑地旅游起來。金閣寺,銀閣寺,一個個著名的景點,挨個兒玩過去。
不但玩,還帶著紙筆、帶著畫架,在人家景點里一坐就是一天,仔仔細細,畫出各棟樓的建筑結構:
這是他的本行,雖然畫得不如老師,比起前代梁思成大佬更是差了太多,好歹也能畫個具體而微的草圖。
萬一啥時候回學校,也好交作業,不至于讓老師罵他“學點東西全都還給學校了……”
如此玩了七八天,這才悠悠閑閑,玩到畫卷指示的那個神社。他溜溜達達,一路往里走,很快就被攔了下來:
“對不起,先生,這里不對外開放——”
可是我找的東西,就在里面了啊!
沈樂微笑著攥緊銅印,努力安撫著它,說服它不要發燙。
正在考慮要不要給吉田神官打電話,神殿內部一聲怒吼,一道黑煙猛然沖出,兜頭向沈樂罩了下來!
沈樂微笑起來。
喲,你看,這現成的理由不就來了嗎?
“小油燈,下手輕點兒,別把我們要的東西劈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