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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呢?”
“怎么可以這么不講道理呢?”
“我是自己試驗法術出岔子走丟的,你們怎么可以上門去鬧,把別人家鬧得一塌糊涂呢?”
沈樂背著手,在工作室里走來走去,不停訓話。面前,云鯤,畫卷,羅盤,三個小家伙站在一起,個個低頭作懺悔狀……
錯了,是三個小家伙排成一排,云鯤所有的船帆都卷了起來,纜索盤成一盤,甲板上半個人影都沒有;
畫卷從頭到尾地卷起來,還自己甩起了絲繩,把自己捆得緊緊的,一副“我只是一張普通古畫”的樣子;
羅盤安安靜靜地戳在那里,指針晃都不晃一下,假裝自己只是個普通羅盤……
總之,就是不說話,不動彈,不投射光影,不鬧任何幺蛾子,低頭挨批。沈樂批評了好一通,嘆口氣,放緩聲音:
“我知道你們是擔心我。我去給研究所幫忙,忽然人不見了,你們很著急。”
他緩緩沿著桌邊走來走去,從東走到西,從西走到東,挨個兒摸摸云鯤的桅桿尖端、畫卷的天地軸、羅盤的邊緣:
“但是你們要相信,這些研究所,這些機構,對我都是沒有惡意的,我失蹤了,他們比我自己還急,都會盡力找我的。
——你們到研究所里去鬧,除了給他們添麻煩,只會拖住他們的人力,讓他們沒法全心全意找我。下次不許這樣了,知道不知道?”
云鯤抖了一下船帆,畫卷投射出一片光影,是一個簡筆畫的小人兒在鞠躬,羅盤甩動一下指針,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三個小家伙此起彼伏,小小聲承認錯誤:
知道了……
以后不會了……
我錯了……
“錯了應該怎么樣?”
應該道歉!
小家伙們參差不齊地回答。沈樂臉色稍霽,挨個兒摸摸它們:
“好啦,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我帶你們去道個歉,以后不許再這樣了,好不好?”
他帶著小家伙們,專程飛了一趟西南那邊的研究所,給受驚的研究員們好好道了歉。
幸好云鯤生氣歸生氣,下手還算有分寸:水彈水炮沒有沖著人打,連玻璃都沒有打碎一塊,從頭到尾只是在威脅。
這一通大鬧,造成的最大損失,居然是馬桶堵了,研究員們不得不捏著鼻子,跑去研究所的圍墻外面拉野屎……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沒有教好小家伙們。”沈樂挨個兒和他們握手、道歉。
院門口的水池里,云鯤變成三米長的小木船,甲板上站著兩排紙人,手拎喇叭,老老實實地道歉:
“對不起啦……我不應該發脾氣鬧事……”
這一出鬧劇,以沈樂和研究所互相道歉結束。沈樂返回大宅,開始繼續干活:
“唉……這泥塑的修復,好難啊……”
送嫁人群他已經基本上修復了。不管是小妖,還是小鬼,還是類似神靈的存在,哪怕是他們的坐騎,沈樂都修復完畢了。
但是,他們抬的那些妝奩,就難倒了沈樂:
“這玩意兒到底要怎么修?——不是,它們原本是什么樣子的?”
沈樂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東西!
比如說,某個裝絲綢的嫁妝箱子里。箱蓋半開,很明顯是把嫁妝展示出來,給沿路的百姓、給新嫁娘的婆家親戚看;
至于這批嫁妝在山林中運輸的時候,除了山川樹木和山里的小妖,到底有誰能看見,這個問題,就沒有必要去追究了……
總之,這箱子里的嫁妝,從箱口拖出來、顯示在外面的一部分,柔軟輕薄,呈現出絲綢的質地和光澤;
而越往里,越靠近箱底,它就越沉重,越粗糙。到了箱底附近,那一卷絲綢,已經完全是泥土的質地,只是在上面粗略地繪出絲綢花樣。
其他妝奩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些抬嫁妝的木杠、竹竿,靠近扛抬者的部位,形態和質地接近木質,靠近箱子的部位,接近泥質;
那些金銀首飾,閃爍出星星點點的光芒,然而底部卻更接近石質;
就連那美麗的萬工轎、千工床,整體雖然是木質,質地給人的感覺也奇怪得很……
“它制造的材料是什么?”
“它最初被做出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
“它是怎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沈樂繞著這些嫁妝一圈一圈地轉。拍照片,掃描,拍CT,用特事局專門研發的、測量特殊靈力波動的儀器一件一件地掃。
掃來掃去,始終不得要領:
“看那些聊齋之類的故事,妖怪娶親,嫁女,辦酒席,有時候人類誤入,會看到他們用的都是金銀器皿。
但是,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就發現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破瓦片、黃泥捏的。所以,我看到的泥塑,也是一樣嗎?”
可是沒理由啊!
那個小姑娘,那個廟里神靈的后裔,她如果要出嫁,應該是嫁到普通人家里去的啊!
這些家具,這些絲綢,這些金銀首飾,在后來漫長的一輩子當中,都是她要用的啊!
沒有理由全是泥捏的,晚上有妖怪的法術,看上去金碧輝煌,白天一看,全是爛泥破瓦——新娘子在婆家還做不做人了?
沈樂用盡了他所有的探查手段,百思不得其解,更加不知道應該從哪里開始修復。
也就只有那枚銅印還能修一下。但是,師弟師妹們不知道是在磨洋工,還是真的水平不夠,總之,到現在還沒給他回復:
那銅印上面是什么字,什么意思,把銅印修好以后,殘破的字體到底是什么模樣,他們還沒有復原出來……
沒有復原,就不能修,或者修出來也用不了。沈樂癱坐在工作室角落里,眉頭擰成一團。見他愁悶,小家伙們各個屏聲斂氣,不敢打擾他;
只有云鯤,正在休假當中,無所事事。他已經從被迫道歉的沮喪當中恢復過來,見沈樂手里沒活兒干,就上去纏著他,嘰嘰喳喳:
我給你帶了禮物哎!
給你帶了好多禮物!
你都不在家!禮物都沒辦法給你!
我特地帶回來的!
嘩啦一響,工作室地面上流光溢彩,金銀珠寶,鋪了滿地……
錯了,是一大片黑色、褐色、灰撲撲、沙石泥漿滿地的不明物品,鋪滿地面。
沈樂腦門上的青筋都在跟著抽搐:
“你稍微等一等啊!不要這么急著拿出來啊!等我拿保管箱!你直接丟進保管箱,然后我立刻關箱蓋、充氮氣!”
這樣往地上一丟,知道的曉得我收了一堆海撈文物,不知道的,當我是掃垃圾的呢!
收破爛兒的都不至于把工作室搞成這樣!
啊……好的,好的。云鯤垂頭喪氣地回答。
嘩啦一聲,他又把那些東西全都收了回來,半米長的軀體橫在桌子上,不曉得那些玩意兒藏去了哪里。
沈樂微笑起來。他伸開雙手,抱一抱這艘小木船,放柔聲音:
“多謝云鯤啦!我很喜歡!這些海底文物,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是,正因為是重要的東西,才要仔細保存好,云鯤稍微等我一下啊!”
嗯!嗯!!!
云鯤嘩啦嘩啦抖著船帆,把硬帆放下來了又收上去,收上去了又放下來,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
沈樂趁著它自得其樂,趕緊推了一堆保管箱過來,讓云鯤一樣一樣往保管箱里塞東西。
關箱子,充氮氣,然后,睜開靈眼,仔細掃了一遍:
靈性非常淡薄,且有不斷散逸的趨勢。嗯,初步懷疑,這些靈性,是在云鯤的船艙內沾染上的,并不是它們自己內蘊的。
既然如此……
拍照,拍照,首先當然是努力拍照,努力掃描,努力做記錄。反正泥塑的修復已經卡住了,不妨換點別的事情干干,換換腦子:
所有記錄做完,再開始仔細探查,云鯤帶回來的寶貝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一堆一堆的不明物體,以奇怪的方式堆疊在一起,上面都覆蓋滿了泥土,里面浸滿了泥漿。
泥漿,砂石,還被上面生長的螺螄、貝殼、海藻之類粘結在一起,牢牢地覆蓋住了文物,把它們拗成奇怪的形狀。
一眼掃過去,這些東西是碗還是盤子,是刀劍還是舵輪,根本看不出來,必須把那層外殼去掉……
換成文物修復者來干活,當然是要用手術刀,用小木刀,小竹簽,小刷子,一點一點地清理。而沈樂自有他的法子:
“清潔術!清潔術!清潔術!”
沈樂隔著透明的玻璃箱壁,不停地扔法術。清潔術卷過一層,泥漿砂石嘩嘩飛起,堆到箱子角落里;
卷過第二層,粘結的海草、海藻的尸體,被輕柔地從海撈文物上拂開;
第三發清潔術將要出手,沈樂的臉色終于嚴肅起來,往前一撲,整張臉貼在玻璃箱壁上。
他用眼睛,用精神力,全方位地探查著箱子里的那堆玩意兒,探查貝殼與文物的結合部:
“嗯……好像已經有點滲進去了……不管,該切的先切掉,滲進文物內部的,回頭慢慢清理——清潔術!”
法術無聲回旋。貼著文物外壁,悄然去除、分解那些曾經粘連,現在已經完全膠結固化的存在。
咔嚓一聲,一枚小小貝殼悄然松動,滾落在地。沈樂滿意點頭:
“干得漂亮!繼續!”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枚又一枚的貝殼、螺螄滾落在地,云鯤從海里撈起來的寶貝,逐漸顯露原型。
普通的文物修復工作者,發掘這些海撈文物,一半的時間要用在碎片的清潔上。就這一坨玩意兒,沒三五天的時間,估計是清理不出來;
但是沈樂依靠法術,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已經讓它們顯露除了原本的樣子。然后,就輪到沈樂為難了:
“長相很奇怪啊……這到底是個神馬玩意兒……”
沈樂皺眉糾結。看材質是瓷器,但是,既不像是盤子,也不像是碗,實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東西;
更糟糕的是,這個瓷器,或者這批瓷器?在船只破損,貨物跌落入海的過程中,已經破損了,然后胡亂地堆疊在一起。
大大小小,各種形狀的碎瓷,疊成奇怪的形狀。沈樂雖然做過文物修復工作,但是,他不是做瓷器方向的,也沒有經過瓷器修復的魔鬼訓練:
跟著導師去一個發掘出來的瓷窯,然后,拖出能裝滿至少一個房間的碎瓷,把它們分門別類,各自擺開。
再然后,根據碎瓷的材質、形狀、弧度、花紋、大小,尋找到它們匹配的對象,從這些碎瓷當中,拼出一些完整的瓷器:
一般來說,一個窯址,巨大的碎瓷堆當中,能淘出可復原標本幾萬件。
然后,報告只會展示幾千件,碩博論文展示500左右,該瓷窯的發掘簡報,展示100件左右……
這么巨大的工作量,通常都是一個導師帶著一兩個博士生,兩三個、三四個碩士生,花半年一年的時間完成的。
經過這種喪心病狂的拼拼樂訓練,像這一坨海撈瓷到底是個神馬玩意兒,專業人士掃過去一眼,基本上就能知道個大概。
然而隔行如隔山。沈樂沒練過,他就真的看不出來。他一邊嘆氣,一邊將這一坨碎瓷拆開來,拆成一片一片,挨個拿出來:
自己搞定是搞不定了,但是可以丟到隔壁去,讓師弟師妹們拼著玩兒。
拼出來的結果,如果不太珍貴,夠不上文物檔次的話,送他們一人一件當紀念品也不錯……
“嗯……嗯?”
一塊塊瓷器打開,沈樂扔清潔術,指向保管箱內部的手指,忽然一頓。
這個瓷盒……瓷瓶……瓷不知道什么玩意兒內部,居然別有玄機?
這里面是什么來著?
沈樂先不急著打開保管箱,請出里面的內容物,而是靜心打坐,調整好心態,讓精神力重新恢復輕柔和敏銳。
然后,再探出精神力,向那一坨瓷片的內容物伸了過去:
“奇怪……”
這內容物給他的感覺很神奇。像是泥土,像是木頭,又像是石頭;
有點靈性,但是不多,感覺像是已經腐朽,但是還殘存一點本質;
曾經是很美麗的,很吸引人的存在,然而歷經長久的歲月,歷經多年的海底浸泡之后,它剩下的,只有一團像是泥灰的東西……
這種情況,沈樂還是非常熟悉的。無論是逛博物館的時候,還是跟著老師修復古物的時候,他都見過這樣的東西:
那些曾經光彩照人的絲綢,變成稀爛的一坨,粘在一起,拆都拆不開,更不用說恢復原有的形狀和顏色;
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器皿,顏色黯淡發黑,被踩扁,被砸壞,沉睡在泥土里多年,發掘出來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團爛泥;
還有,那些黃燦燦的稻谷,那些散發著深沉香氣的沉香、檀香,那些各種各樣用途的藥材……
黯淡,腐朽,灰化,被捧出來的時候,已經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只有靠各種各樣的元素分析、光譜分析,才能略知它們的原型。
但是,眼前這內容物,又有點兒不一樣。沈樂本能地感覺到,它和泥塑,和泥塑里的這些妝奩,有點相似之處:
但是,相似點在哪兒呢?
這種相似點,該怎么利用呢?
沈樂凝神思索。好半天,忽然站起來,拍了拍小木船:
“云鯤!”
云鯤精精神神地回應。沈樂喜歡它!
喜歡它帶回來的東西!
它帶回來的禮物,沈樂第一時間就仔細地保管好,第一時間就上手修復!
太棒了!
“云鯤啊,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帶回來的?你為什么要把它們帶回來?”
從南海帶回來的!云鯤大聲回答。至于是南海哪里,它就說不清楚了,哪怕說得清楚,沈樂也聽不明白;
好在羅盤和畫卷及時救場,羅盤指針快速轉動,畫卷嘩啦一聲攤開,投射出大片大片的光影。
沈樂起身過去,仔細看了一下:
“……你把地圖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這一片全都是海,我完全看不出是哪兒啊!”
畫卷應聲變動地圖。那一片蔚藍漸漸縮小,須臾,旁邊出現小小的島嶼;
再過一會兒,更遠處浮現稍大一些的島嶼,再大一些的島嶼,大陸邊緣……
“好家伙,你撈這東西的地方,已經跑到九段線外面去了!”
那有怎么樣?這里我曾經跑到過的,這里都是大明的藩國——就是我們的地盤!
云鯤耀武揚威,理所當然地回答。沈樂默默扭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和一艘大明戰船,一艘沉寂了幾百年,今年剛剛擁有足夠靈性,開始接受現代教育的木船船靈,掰扯國境線的問題?
這也過于吃力不討好了。算了,它出去執行任務,總有專業人士帶隊,專業人士會和它對接航行區域的;
至于在海底打撈點兒東西……只要不違反當地法律,海底沉船,不都是隨便撈的嗎?
只要你有本事,馬里亞納海溝里的沉船,你也可以撈上來!
“那……你為什么要撈這一批?它有什么地方特別吸引你嗎?”
沈樂想要問問當事人,印證一下自己的思路。
果然,云鯤被撓到了癢處,整個兒耀武揚威起來,一根帆索快速伸長,將保管箱的玻璃箱壁抽得“啪啪”直響:
它很有趣啊!海底那么多沉船,只有它不一樣!特別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
感覺,感覺……云鯤奮力組織著語言。奈何它的教育水平,特別是文科教育水平實在不咋樣,完全找不到話頭,描述不了自己的感覺:
感覺它跟我有點像!
有點像?
你是活的,它也是活的嗎?
這艘船,有成為器靈的潛質?
如果有的話,那一定要從海里撈起來啊!修復修復,努力修復完畢,如果能夠點化成器靈,那么,國家便又多了一艘木質潛水艇!
沈樂精神大振。奈何云鯤說的并不是這個意思:
我撈起來的這批東西,感覺和我有點像……沒有那么強,它已經很弱了,弱得快沒有了,但是,還是有點像……
所以,它曾經是擁有靈氣的,曾經是有一點點快要萌芽的靈性,或者曾經是個器靈?
因為破碎,因為深埋海底,因為沒有人祭煉維護,所以,靈性默默地散逸,默默地消失?
沈樂拍了拍云鯤,返回保管箱邊上。他一件一件,把那些碎瓷片移出保管箱,打算送到隔壁,給師弟師妹們去玩拼拼樂;
然后,在箱里、箱外各架起攝像頭,伸手探進箱子里,手掌懸在那坨奇怪的東西上,虛虛碰觸著,開始運功:
“調集周圍的靈氣……運轉體內的靈氣……輸入靈氣,看看它有沒有變化……”
一開始是沒有任何變化的。那一坨像石頭,像木頭,又像泥土的東西,似乎已經腐朽到了極點,完全接受不了靈氣,任憑它逸散開來;
然而,當沈樂輸入的力量到達一定程度,當箱子里的靈氣濃度和靈壓到了一定程度,忽然,整塊東西,輕輕一動:
它的邊緣,它和沈樂手掌虛虛接觸的地方,開始產生變化。材質開始變得緊實,變得光滑,反射出來的光線,開始變得明亮;
然后,它開始出現了紋路,深褐、淺褐相間,粗細不等的自然紋路;
再然后,沈樂感覺,自己鼻端似乎聞到了一絲香味,一絲十分淺淡,然而醇厚縹緲的香味……
有戲!
沈樂一喜,越發努力地輸入力量。掌心之下,那一坨奇怪的東西簌簌抖動,保管箱里,忽然有泥塵飛起,投向中心,投向它的本體:
這是,原來爛掉了,散開來的,現在又吸收重聚了?
挺好,挺好,它恢復得越來越快,靈光越來越璀璨了……我倒要看看,你原本是什么東西……哎呀!
快速流淌的靈氣忽然一頓。然后,那一塊即將恢復的東西,整個兒崩解開來,化為灰燼:
“不是吧?怎么突然壞掉了?靈氣輸入太多,它受不了了嗎?”
沈樂!你怎么把它修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