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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一片寂靜,只有山風呼嘯的聲音,推動積雪一團一團墜落樹梢。
山洞內,山洞外,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向那具泥俑——那具遺體行注目禮。
就連黃七、老陸和老游這幾個妖怪,都滿面莊敬,低頭肅立:
那逝者是人類,然而,又何嘗沒有庇佑他們?
若非家國光復,若非這片山河復為華夏故土,他們這些妖怪,也沒有那么愜意的生活,也難免要埋頭躲藏,或者屈膝在異國妖神之下……
沈樂手掌按在泥俑胸口,好半天才平復情緒。心神凝聚,眼前恍惚看見光影閃動,出現一個年輕戰士的影像:
他不停地奔跑著,滿頭大汗。一邊跑,一邊念叨:
“楊將軍……有叛徒……不要相信……”
“楊將軍……有叛徒……”
這是,曾經的經歷和記憶嗎?被留在泥俑身上,留在衣服、徽章和隨身物品上,過了這么多年,還能讓他看到?
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家鄉在哪里?我來帶你回家……
沈樂連續嘗試好幾次,從泥俑身上,從泥俑身邊的殘余物品上,都只讀到這么點零星的記憶。
現在清理是不可能了,現在修復這些衣服、裝備,激發它們的靈性,也是不可能了。只有想別的辦法,只有依賴銅片……
沈樂向泥俑深深鞠了一躬,摸出一粒藥丸塞進嘴里,就地打坐。
好半天,精氣神恢復到完滿,他才又一次上前,按住泥俑。
體內熱流毫不吝惜地吐出,經過銅片吸納、運化、增幅,隨他心意,全數涌入泥俑:
“銅片……”
沈樂嘆息著求援:
“我不知道你的本體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是護佑我華夏的神器……
面前這個人,是為華夏戰斗到最后一刻的戰士……請你幫幫他,幫幫他……”
掌心處,手套下,銅片一時間滾燙,亮得幾乎透出了手套遮擋。
而這光芒不但照在現世,還照進了黑暗當中,照破黑霧,照亮一點一點的碎片。
沈樂趕緊抓住機會,用心念引導光線聚集過去。
泥殼下方,那些快要爛成飛絮的衣服,那已經腐爛的皮帶,那銹得看不清字跡的徽章,那被摩挲過無數遍的手槍……
一點一點回復原貌。而它們跟著主人,刻印下來的記憶,也一段又一段,傳到沈樂的腦海里:
童年,少年,青年……戰斗,負傷,饑餓,再戰斗……
良久,沈樂精疲力盡地向后一倒,盤坐在地上。
他聲音低沉,有氣無力,復述著他在泥俑當中,讀到的一段一段記憶:
“他叫馬長順……是一位戰士,奉命送情報途中被害……”
“享年22歲,也可能是23歲,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他的年齡……柳河縣人……
家里已經沒有人了,都被地主,土匪,鬼子殺了……”
“他一直掛心,一直放不下的就是,楊將軍葬在哪里……我們的國家,現在怎么樣了……”
幾個年輕隊員飛快對望一眼。
斯人已逝,對他說什么,他都已經聽不見了。但是,同為保家衛國的人,他們又怎么可能,不在先輩面前祭奠?
隨即,隊長快步上前,按亮手機屏幕,舉到泥俑面前。一頁一頁,不斷翻動:
“您看,這是安葬的陵園……”
“45年抗戰勝利,我們打跑了鬼子,您看,這是49年建國的影像……中華民族,從此站起來了……”
“我們現在已經很發達了……
到處都有火車,有飛機,公路能通到每一個村子……人人都能吃得飽飯……”
“您看,我們現在用的裝備……
我們有很好的槍了,子彈不缺,隨時能和后方通訊,有信息支援……
這是我們的攜行具,又輕便又貼身,背東西非常省力,不用再死命打背包了……
這是我們的行軍自熱口糧,只要倒水進去,一會兒就能吃到熱的,有肉,有新鮮蔬菜……
對了!無人機!
把無人機叫下來,讓前輩看一眼……看一眼……”
沒有回答。沒有點頭搖頭,沒有微笑。
泥俑當中,干枯得貼在骨頭上的皮膚沒有牽動,爛成兩個黑洞的眼睛里,也沒有流下黑血。
然而隊員們并不在意,他們不斷展示一副一副畫面,一樣一樣裝備,快手快腳,打開行軍口糧,加熱,擺放在泥俑面前。
就像在陵園里一樣,就像他們去看望同袍的時候一樣……
哪怕斯人已逝,也要一起喝一杯,也要把同袍喜歡的香煙、烈酒擺上……
潔白的大米飯,紅潤油亮的紅燒肉,青翠的蔬菜,帶著紅油的榨菜,一杯味道香甜的飲料……
每一樣都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甚至還有一小塊巧克力,撕開包裝,放在旁邊……
倏然間,泥俑表面,灰塵簌簌散落。現出逝者身上滿是補丁的單薄衣裝。
一陣風吹過,衣裝成灰。
再一陣風吹過,皮膚,肌肉,全數成灰……
這灰燼沒有立刻散落,而是被一股莫名旋風吹起,在攤開的行軍軍糧上一個盤旋。
然后,灰色的旋風繞著眾人,又是一個盤旋,吹出洞去,在雪地里回旋盤繞。
越旋越高,越旋越遠,也越來越是淡薄。
終于,旋風消失,所有灰燼悄然散落,灑在雪地中、森林里,撒在華夏的土地上,消失不見。
手機無聲無息,跌落塵埃。站在泥俑面前的隊長不暇心痛,一聲喝令:
“列隊,敬禮——”
片刻敬禮,片刻默哀。然后,士兵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去,隊長上前,屈膝,輕嗅了一下那份打開的行軍口糧:
沒有熱氣,沒有香味。
整份口糧還保持著打開時候的樣子,卻已經冰冰涼涼,再無半點激發人食欲的感覺。
傳說中,鬼神吃過的食物,會被抽去精華,會變得一點也不好吃,難道是真的嗎?
隊長疑惑地來回觀察一遍,甚至舀了一點兒米飯,送進嘴里。
他咀嚼兩下,“呸”的一口吐出:
或許是時間長了凍住了,也或許是他的錯覺。總之,這米飯的口感,木木的,有點兒發澀……
他挨個兒嘗過紅燒肉,蔬菜,榨菜,飲料。嘴里發苦,發澀,一點味道都嘗不出來。
直到掰開巧克力送進嘴里,他整個人一震,呆立片刻,猛然痛哭起來:
“這個好甜啊,好甜啊……”
巧克力的味道甜到發苦。然而,隊長此時,卻寧可自己,沒有嘗到這種甜味。
踐深雪,入密林,面對任何危險都面不改色的漢子,癱軟一樣跪在雪地上,拳頭把地面錘得通通作響。
沒有人能夠勸他。也沒有人能夠安慰他。沈樂扭頭望著山洞外面的雪地,胸口起伏,熱淚長流。
好一會兒,隊長抹一把淚,爬起來,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收斂搬運遺體,放進裹尸袋。一個個貼好名牌標簽,搬到指定地點……
工作,吃飯,休息。一行人足足忙到天黑,這才把山君洞府門口的尸體,全部處理完畢。
第二天處理封存的遺體,第三天處理山君吃剩的人骨,以及封存的尸體上面,還殘存的那些靈性。
所有的遺體,所有的骨骼,能超度的超度,能凈化的凈化,能查看來歷的查看來歷。
這山君身上血債累累,山洞中骸骨山積,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完整的遺體還好,那些不完整的,就要一根一根骨頭撿出來,一根一根嘗試著拼合,嘗試著把拼湊完整。
這活兒,就連沈樂都幫不上多大忙。他不是法醫,不能依靠骨頭的形態、長短,就判斷哪些骨頭屬于同一個人;
而這些骨頭上的氣息又基本消失,沒法根據氣息的差別,區分出它們曾經的主人。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檢視那些完好的遺體,盡量從遺體隨身物品上找到一些線索。
比如年代,比如地域,比如,如果可以的話,能讀到一點逝者生前的影像,那就最好了……
這三天來,沈樂一直開著靈眼,卻沒有多大收獲。直到一具尸體抬到沈樂面前,他剛要按手上去,忽然一震。
掰開逝者緊按在胸口的手掌,輕輕抽出一個……
一個……
小圓盒?
那么熟悉的氣息……輕盈絢麗,又厚重深沉的氣息,和妝奩盒一模一樣的氣息……
哪怕浸染上了層層黑氣,哪怕在這荒野當中沉寂了幾十年。
那么明顯的氣息,依然像是暗夜中的火光,只要一眼瞥過去就能看清。
“找到你了……”
沈樂輕輕撫摸了一下圓盒。五金件已經銹住了,打不開盒子,看不見里面的照片。
但是,表面上柔和的斗彩,吉祥而喜慶的紋樣,他在記憶當中,在那個少女出嫁的記憶當中,曾經看過……
“所以,你也永遠留在這里了嗎……”
“沒能回去,沒能回到你的母親、妻子、兒女的身邊……”
沈樂撫摸了一下尸體的臉頰,輕聲感嘆。
尸體安靜躺著,沒有回音,沒有靈性的反饋。
只有山洞深處,士兵們緊張的呼喊,透過對講機直傳過來:
“沈先生!里面還有大妖!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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