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所以有這種感慨,主要是因為,隨著一年一年時間過去,局勢一年一年發生變化,他的情緒,也似乎正在一點點變得不穩定。
事實上,如果新政的事情,不是他自己與自己和解了,單單是這一個事情,就足夠他走進死胡同里,到時候一個念頭不好,立時就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的雷霆之怒中。
如今,新政的坎終于已經過去,李云已經說服了自己,盡量不去思考將來的事情。
但是這幾年,一些熟悉的面孔,先后離開他,從故人周緒,再到跟他一起創業,甚至是看著他長大的周良。
現在,又到了蘇晟了。
可以預見的是,只要李皇帝活的夠長,緝盜隊的那些舊人們,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里,都會如此這般,陸續離開。
李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了什么孤家寡人,心態會不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更有一個夢魘一般的念頭,有時候會涌上心頭。
那就是…
如果有一天,杜謙也走了呢?
他失去了伙伴,失去了能勸阻他,能在戰略意見上跟他平起平坐的人。
到時候他會變得怎么樣?
不好說。
他自己也看不清楚,未來會發生什么了。
蘇大將軍聽了李云這句話,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他看了看李云,低聲說道:“陛下您是圣德仁心,只要維持這顆仁心不變,一定不會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李云搖了搖頭。
“兄長,如果殺一人可以救十人,殺這人是仁,還是不殺這人是仁?”
他自嘲一笑:“我若是個壞心腸,這會兒只吃喝享樂,做我的快活皇帝,那么我便不會有這種想法了。”
“我要是真像兄長所說,有什么仁心圣德。”
他搖了搖頭:“將來說不定會發生什么。”
說著,他看了看蘇晟,嘆了口氣:“兄長,我會讓人征召名醫給你瞧病的,你也不要推拒,便是不為了自己,不為了蘇家,也當是為了我。”
他默默說道:“兄長若是再去了,這朝廷里,往后能喚我二郎的人,都沒有幾個了,兄長多活個幾年十幾年,哪怕只是閑著陪我說說話,我這皇帝也能好做很多。”
蘇晟嘆了口氣,搖頭道:“我家里就有兩個太醫院的太醫,他們說我是…風中燭,雨里燈。”
他看著李云,臉上擠出來一個笑容:“不過二郎都這么說了,我就盡量多撐一段時間。”
“幾年十幾年肯定是不行了。”
他咳嗽了一聲:“看能不能多活一兩年罷。”
皇帝長嘆了一口氣,起身道:“兄長染病,就不要太耗神了,我扶你去歇息,再跟蘇家人交代幾句,就回宮里去了。”
他攙扶著蘇晟起來,感慨道:“往后,咱們兄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上一頓酒了。”
蘇晟被他扶著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看他,笑著說道:“陛下如果想要吃酒,我舍命陪君子。”
李云搖頭,一路把他扶回了他的住處,這會兒,蘇家的兒子們已經圍了上來,李云叫來了蘇晟的幾個兒子,對著老大蘇深吩咐道:“好生照顧你父親,不要讓他出事了,朕會召集天下名醫,盡快來給他瞧病。”
“有什么事情,立刻密報宮里,朕會馬上趕過來。”
蘇深也已經三四十歲年紀,聞言低頭道:“回陛下,臣記下了。”
皇帝看了看眾人,開口說道:“蘇湛。”
蘇湛慌忙上前,低頭行禮:“父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說道:“我跟你父親,是多年的師兄弟,如同親兄弟一般,我不太方便一直在蘇家,你是我的女婿。”
“替我多來瞧一瞧,看一看他。”
蘇湛連忙低頭:“此是兒臣分內之事,父皇放心,兒臣一定照看好我父親。”
李云“嗯”了一聲,長嘆了一口氣:“朕就不多留了,你們幾兄弟,好好照顧你們的父親。”
說罷,他背著手朝外走去,然后對蘇展招了招手,蘇展連忙上前,跟在他身后,微微低頭道:“陛下。”
皇帝一邊走,一邊說道:“你閑著的時候,也多來這里走動走動,師兄已經沒有精力掌管蘇家了,你要替他管一管,碰到事情了,你這個五叔要出頭。”
蘇展連忙點頭道:“陛下放心,大兄雖是兄長,實如親父一般,這些年對我照顧多多,我會替他照看好顧家。”
皇帝“嗯”了一聲,拍了拍蘇展的肩膀:“往后好好當差辦事,雖然很難再有什么大功勞,讓你也封國公,但是將來給你封侯,不是什么太大的問題。”
對于功名爵位,蘇展倒是看的很淡,他笑著說道:“臣便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官,該管那些侄兒們,也能管得著,大不了就是被他們給打一頓,到時候我要是挨了打,就去尋陛下告狀去。”
皇帝啞然一笑,背著手大步離開。
“好了,你就不要送了,我回宮里去了。”
他搖頭嘆道:“事情多多。”
說罷,皇帝陛下離開蘇家,上了抬轎,很快消失在了蘇展的目光中。
蘇展帶著蘇家人低頭行禮,等皇帝陛下的車駕遠離之后,他們才抬起頭。
蘇展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兄弟以及侄兒們,然后走到大侄兒蘇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小子,往后我時不時要住你家了,有住的地方給五叔沒有?”
蘇深連忙抱拳行禮。
“家里一直有給五叔住的地方,從來沒有撤過。”
蘇展先是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背過身去,也紅了眼睛。
“大兄山一樣的人物…”
蘇展流下淚來:“怎的說倒就倒了…”
皇帝陛下親自探望,而且沒有微服,是帶著儀仗來的,這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上的暗示,或者是表態。
洛陽城里的人,個個都是人精,有了這一通暗示,很快,來探望蘇大將軍的人,一波又一波涌向蘇家。
這些人,多是洛陽城里的貴胄,不太好擋在門外,但是蘇大將軍又的的確確不太好見人,于是乎蘇展就把這個事情給扛了下來,替兄長招待這些上門探望的洛陽貴胄。
蘇展雖然不是什么大將軍,更沒有特別高的品級,但洛陽上層圈子都知道,他跟皇帝陛下關系匪淺,因此對他也很是客氣。
到了第二天下午,宣國公孟青,帶著四皇子肅王李統一起,來到了蘇家,探望蘇大將軍。
同樣也是蘇展,在門口迎接他們。
“見過肅王殿下,見過大將軍。”
肅王連忙還禮:“五叔不必多禮。”
蘇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殿下稱我蘇五就是了,可不敢亂稱呼。”
一旁的宣國公孟青,搖了搖頭,開口道:“蘇展不在宗室之中,稱五叔的確不合適,當初二殿下稱呼他作小五叔,殿下也跟著喊罷。”
肅王連忙低頭道:“是。”
蘇展看了看二人,然后對著孟青笑著說道:“看來,殿下好事將近了。”
宣國公家的女兒,要嫁給四皇子,早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就現在來看,翁婿二人相處的還算不錯。
孟青看了看蘇展,搖頭道:“殿下今天到我府上來拜訪,正好我要來探望大將軍,就領著他一起來了。”
說著,他看向蘇展,問道:“大將軍怎么樣了?”
他們兩個人是老相識,而且年齡其實沒有差多少,盡管現在地位相差不少,但是蘇展卻沒有太多拘謹,聞言只是嘆了口氣:“昨天陛下來了之后,精神了一會兒,吃了點東西,今天到現在,只喝了點水,太醫給開了藥。”
“不知道進了藥沒有。”
二人一邊走,一邊進了蘇家大門,并肩而行,走了兩步,蘇展意識到不對勁,回頭對著肅王說道:“殿下走在前面罷。”
肅王連忙擺手,苦笑道:“小五叔,我這趟來,只作為一個晚輩來探望長輩,您不用在意我的身份。”
宣國公拍了拍蘇展的肩膀,開口說道:“肅王殿下性格很好,你不用多想。”
蘇展這才點了點頭,繼續帶路。
孟青問道:“能讓我見一見大將軍嗎?”
蘇展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別人都是不成的,但哥哥你開口說話了,那自然是沒有什么問題。”
“不過時間不宜太長,太醫說,我大兄要好好休息。”
孟青點頭,然后長嘆了一口氣,對著蘇展說道:“時間過得太快了。”
“可不。”
蘇展回頭看了看肅王,勉強一笑。
“當年跟著陛下的時候,哥哥恐怕沒有想過,有一天還能當別人的岳丈罷?”
孟青點頭,又嘆了口氣。
“歲月無情,再過一代人,就到你我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