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
就在陸侯爺走出皇宮的時候,張遂也已經在中書杜相公的公房里,對著杜相公欠身行禮,畢恭畢敬。
他低著頭說道:“本來應當昨天,去恩師家中拜見的,但是昨天回來安置好家里之后,時辰已經不早了,身上又臭不可聞,就沒有去叨擾恩師。”
“今日,干脆就來中書見恩師了。”
杜相公此時,已經五十出頭,頭上的白頭發,比起前幾年又要多了不少,他這會兒正在翻看書卷,聞言抬頭看了看張遂,然后點頭道:“你沒有去我家倒是對的,你昨夜便是去了,我大概也不會見你。”
“恩師。”
張遂低頭苦笑道:“學生在江東辦事不力,給您丟臉面了。”
杜相公看了看他,默默說道:“你在江東道這些年,唯一辦錯的事情就是江南綁官案,別的事情尚可。”
說到這里,杜相公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知道秦通現在何處嗎?”
聽到這個名字,張遂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苦笑道:“知道,現任薊州刺史。”
秦通在江東辦完綁官案之后回京,皇帝陛下因為他這個欽差給出的第一版方案,心中大是不滿。
沒過多久,就尋個借口,將他踢出了朝廷,趕到遼東道當州官去了。
從御史中丞,到邊塞地區的州官,可以說是從天上直接跌到了泥塵里。
杜相公低頭喝了口茶水,開口道:“他做薊州刺史,還是因為姚居中給他說了好話,陛下當時,是準備讓他去遼東道當知縣的。”
聽了這話,張遂臉上的笑容苦澀。
“恩師…”
杜謙又看了看他,繼續問道:“知道你為什么沒事,反而轉年做了巡撫嗎?”
張遂默默說道:“學生知道,是因為江東新政要緊,陛下不想江東臨時換人,壞了朝廷的新政大計。”
杜相公點頭:“你能這般想,還算你是聰明的,你若是覺得,是你的老師,比秦通的老師面子大。”
“那就真是無可救藥了。”
張遂嘆了口氣,苦笑道:“學生知道,因為那樁案子,惹了陛下不喜,最近這三年,學生已經盡心盡力,做好江東新政了。”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開口道:“您看,學生頭發都白了這許多了。”
杜相公看了看他的頭發,開口說道:“江東新政,這幾年辦的不錯,因此我還能在這里見你。”
他頓了頓,開口道:“一會兒,你就在中書用飯,等下午,老夫領你去甘露殿陛見。”
張遂聞言大喜。
他一早來中書,等的就是杜相公這句話。
因為那樁江南綁官案,他知道皇帝陛下心中存了一些芥蒂,因此他自己是不太敢去見李云的。
同時,他也知道,自己這個老師,在皇帝陛下那里有多大的面子,有恩師在,陛下多半…
就會饒過他這一遭了!
想到這里,張中丞低下頭說道:“恩師,學生聽說,皇城門口有一家飯莊不錯,中午學生陪您去那里吃罷。”
“不必。”
杜相公擺了擺手道:“陛下在中書旁邊起了幾間屋子,又給安了幾個御廚,供給我們幾個老頭吃喝。”
說著,他笑著說道:“是內帑出錢。”
杜相公搖頭感慨道:“古往今來,還沒有哪一朝的臣子,吃得是我們這樣直接的皇糧。”
俗話說的吃皇糧吃皇糧,其實都是吃的國庫的糧食。
但是,杜相公這些人,吃的都是正經皇帝陛下的糧食,是皇帝陛下私人掏腰包,供給他們伙食。
杜相公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從江東開始,陛下在伙食方面,就沒有虧待過底下人,你多半還沒有吃過我們中書的食堂,走走走,我帶你去吃一頓。”
這個中書食堂,其實也就建了兩年多一些,不到三年。
在此之前,幾位宰相吃飯,或者是讓家里人送來,或者是讓皇城外面的飯莊,提前預備,再讓下人們去取。
如今,幾個宰相都已經吃慣了中書的“皇糧”。
甚至,朝中大臣,都以來中書食堂吃飯為榮,六部的幾個尚書侍郎,有時候就挑著飯點來中書匯報事情,跟著相熟的宰相,去蹭上一頓。
每次蹭成功了,便洋洋自得,稱為“中書御食”。
甚至,此時一些官員私下里吃酒,都會笑著打趣一句。
難道你就不想去中書,吃幾年皇糧?
張遂被杜謙帶著,一路來到了中書附近的食堂里,這是個不大的地方,只有兩間左右,一眼望去,幾位宰相里,只有宰相許昂在這里用飯。
兩位相公打了個招呼,張遂這才一路小跑上去,低頭稱了一聲許相公。
許相公看了看他,微微點頭示意,然后又看向杜謙,嘆了口氣:“杜相,下官好像也生了病,想跟您告假幾天,歇息歇息。”
杜謙聞言,也是默默嘆氣。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他們這些最早跟在皇帝陛下身邊的文官們,已經越發衰老了。
杜謙自己,還算是年輕的,今年也已經五十一歲了。
許昂,姚仲,卓光瑞這些,都已經年過六十。
在這個時代,屬于實打實的老人了。
哪怕是前幾年才進中書的宰相郭攸,今年其實也已經五十多歲了。
杜相公看了看許昂,無奈道:“子望兄若是病了,就在家里歇息幾天罷,等身體養好了再回來,但是御史臺的事情,子望兄要提前安排。”
許昂點了點頭。
杜相公看著他,繼續說道:“等子望兄回來,我也想歇息幾天了。”
兩位宰相在一起,敘了好幾句閑話。
此時,陶文淵雖然沒有罷相,但是已經臥病大半年沒有來中書,基本就是沒有這個人了。
而江東的新政…
其實成效不錯。
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新政就會陸續推廣全國,這個時候,中書大概率會有新鮮血液進入。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新相,多半是負責主持新政的宰相。
一頓飯吃完之后,杜謙領著張遂,一路進了皇宮,走在皇宮的路上,杜相公回頭瞥了一眼自己的學生,微微搖頭:“中書又缺人了,陛下需要一個能主持新政的宰相,當年的綁官案,你若是能聰明一些…”
“明年至少能在中書參知政事了。”
張遂心中一驚,苦笑道:“學生蠢笨了。”
他實在不甘心,低頭道:“恩師,學生能不能走一走東宮的門路…”
“聽說這幾年,許多人從東宮得官…”
杜相公停下腳步,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你人在江東,卻是耳聰目明。”
“去不去東宮,都是你個人決定,跟老夫沒有關系。”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甘露殿,眼見是杜相公,同樣已經生了白發的顧太監,小心翼翼,將杜相公請了進去,笑著說道:“相國,您老在偏殿稍候,奴婢去通報陛下。”
杜謙微微點頭,表示領了情,領著張遂大大方方的進了甘露殿的偏殿。
此時,張中丞心中,感慨連連。
其他人想要見陛下,有時候連甘露殿都看不到,哪怕看到了甘露殿,也要給太監塞錢,才有可能在甘露殿門口候見。
像老師這樣,不用通報,直接到偏殿等候的待遇…
整個朝廷里,恐怕都沒有幾個人罷?
師徒二人并沒有在偏殿等多久,就被顧太監一路引到了天子面前,杜相公對著天子作揖行禮。
而張遂則是畢恭畢敬跪在了地上,額頭都貼在了地磚上。
“臣御史中丞,奉命巡撫江東道及金陵府張遂,叩見陛下。”
皇帝陛下此時,正在翻看一張圖畫,聽到了張遂的聲音之后,他才抬頭看了看杜謙,又低頭看了看張遂,笑著說道:“這不是張菩薩嗎?”
“回洛陽來了?”
“張菩薩”三個字,讓張遂臉頰滾燙,他低著頭,顫聲道:“臣惶恐…”
皇帝瞇了瞇眼睛,抬了抬手:“又不是什么生人,哆嗦個什么?”
張遂二十整的時候,就已經跟在李云軍中,給李皇帝做書辦,從這個層面來說,的確是很熟的熟人了。
“起來說話。”
張遂心中戰戰,勉強爬了起來,卻是頭也不敢抬了。
皇帝陛下御極多年,再加上開國大功,此時身上的威嚴,哪怕只是一舉一動,也有莫大威壓了。
便是張遂這種封疆大吏,也只能戰戰兢兢。
李皇帝看了看張遂,又看了看杜謙,笑著說道:“受益兄這個學生,去江東幾年,膽子卻小了。”
“以前在我軍中做書辦的時候,他還敢提意見呢。”
張遂依舊低著頭,不敢說話,他知道,皇帝也沒有再跟他說話。
杜相公倒是神色平靜,開口道:“膽子大小,要看做的事情,張功達這些年在江南做的事情,膽子并不小。”
皇帝陛下聞言,呵呵一笑,開口道:“他現在回來了,那就按照咱們先前定下來的,任他做禮部侍郎,明年讓他出使吐蕃去。”
“弄幾個吐蕃王女回來。”
皇帝陛下看著戰戰兢兢的張遂,呵呵一笑。
“與朕的皇子們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