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似水,隨著年紀的成長,以及環境的變化,心里想的,也會不斷變化。
當初,剛剛封越王的二殿下李錚,沒有任何爭儲的心思,相當純粹。
如今幾年時間過去,他先后去了幽燕,去了江南,又轉去了劍南,別的不說,單單大小戰事,就親歷了十幾場。
現在,已經是章武十一年,他已經快二十歲了,想法與當初那個十六七歲的二皇子,已經有了一些變化。
皇家兄弟,大多如此,少年時心思單純,就與尋常親兄弟沒有什么關系,少年時光的皇長子李元與皇二子李錚,雖然不是胞兄弟,但感情與同胞兄弟沒有什么分別。
到如今,已經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隨著他們年紀愈長,等到了將來三四十歲,想法恐怕又和現在大不相同。
這還是李云沒有干涉的情況下。
事實上,古往今來類似李云這樣的皇帝,在太子長成之后,都會有意無意,或者干脆說,就是有意扶持起來另外一個兒子,用來制衡太子。
因為哪怕是尋常父子之間,也有一些互相較勁的意味,放在皇家父子之間,就更加不同,皇帝與太子是天生的政敵,而且是很難做掉對方的那種政敵。
當了皇帝,掌握了權力,體會到了權力的美妙,就不太可能愿意放手,因此面對年富力強的太子,皇帝幾乎本能的就會扶持起另外一個人,來掣肘太子,甚至是壓制太子。
例如李世民之于李建成。
李泰之于李承乾。
都大抵如此。
這種安排,有些甚至是皇帝下意識的舉動,他本人都未必意識得到。
如果李云也照此安排,那么李錚這個二皇子就是最好的選擇,真要是如此的話,現在的李錚就不是去哪里就藩的問題了,而是會長住洛陽,哪怕不長住洛陽,至少也是遼東道或者是隴右道行軍大總管了。
孟青很是贊賞的看了看這位皇二子,他笑著說道:“殿下有這種心思,那就是好的。”
他將手中烤好的肉塊,遞給李錚,然后開口說道:“陛下是天人之資,神文圣武。”
他看著李錚,正色道:“我這話,不是在拍陛下的馬屁。”
“從殿下還是孩提,我們還在江東之時,陛下就已經開始著手構建朝廷了,等到陛下入主中原之時,朝廷的雛形早已經存在,到現在,從朝廷,到政體,再到軍制,都是陛下一手重新塑造過的。”
孟青自己大口啃了一塊肉:“陛下人雖然在洛陽,但是整個天下,都在陛下指掌之間。”
他對著李錚開口道:“我說這話,半點也沒有夸張。”
越王默默點頭道:“是,小侄知道。”
“各地有九司的人,軍隊里有稽查司,不管什么事情,父皇想知道都能夠知道。”
孟青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如果只是耳聰目明,那還算不上掌控,殿下,不管是誰,一天都只有十二個時辰。”
這個天下太大了,如果真的要閱看全部信息,不要說一個李云,一百個一千個,都未必能看得完。
李錚若有所思,問道:“叔父的意思是?”
孟青摸著自己的心口,開口說道:“一來靠制度,二來靠這里。”
越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脯,若有所思。
“好了,這些不該說的話,咱們今天就說到這里。”
孟青開口笑道:“前幾天,陛下交代過我,說如果殿下想要學兵法,就讓我多教教殿下。”
越王殿下直接從地上翻身,站了起來,對著孟青深深低頭抱拳道:“多謝叔父!”
孟青起身,將他扶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說道:“殿下一心領兵的話,要考慮清楚,越是領兵,就離朝堂越遠。”
越王默默說道:“侄兒無有別的本事了,但求為父皇為朝廷做些事情,不敢再有什么奢求。”
他沒有名分從政,不管是皇帝還是中書,也不可能讓他在朝廷里從政,甚至不可能讓他去治理一方,領兵幾乎是唯一的選擇了。
“好。”
孟青很是贊賞的看了看這位二殿下,笑著說道:“殿下將來,最好就藩關中,將來西北,說不定常有戰事,殿下藩地在長安,方便掛帥出征。”
“長安…”
越王苦笑道:“父皇許我去長安嗎?”
“殿下是陛下第二個兒子,又出身尊貴,去長安就秦王。”
孟青正色道:“一丁點問題也沒有。”
“殿下莫要忘了,越王這個王號,在前朝可能平平,但是本朝…卻是起于越州。”
李錚深呼吸了一口氣,再一次低頭行禮,然后問道:“叔父會把今日對話,轉稟父皇嗎?”
孟青想了想,回答道:“陛下若是問,我就會說。”
越王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他心里清楚的很,眼前這位大將軍,心里只認自己父親一個人,別人誰也不認。
不管是誰,只要是父親一聲令下,這位國姓的大將軍,都會毫不猶豫,碾壓過去。
想到這里,李錚又想起方才孟青摸著心口跟他說的話,心中恍然明白。
真正要做到指掌天下,并不只是依靠耳目聰明,而是要誠服人心。
自己那個父親,可能沒有做到讓文官,以及世族臣服,但是那些身在要職的武官武將。
恐怕都是只認父親一個人。
他正思索的時候,孟青已經上了馬匹,對著李錚抱拳道:“明天,我就去樞密院報道了,殿下就藩之前,要學兵法,可以去樞密院找我,我與蘇大將軍,學的都是蘇公兵法,只是多年打的仗不同,各自心得不一。”
“殿下可以都學一學。”
越王有些遲疑:“侄兒能去么?”
孟青啞然道:“殿下奉詔習兵法,有什么不能的?放心放心,朝野上下。”
“懷疑不到我與蘇大將軍的頭上。”
說罷,孟青調轉馬頭,策馬而去。
他說的不錯,朝廷上下,不可能會有人懷疑他與蘇晟,對陛下的忠誠程度,更不可能有人懷疑,他們會相幫二殿下奪嫡。
再說了,即便他們二人鐵了心要幫二殿下奪嫡,樞密院…
其實調不動十二衛禁軍。
退一萬步講,即便能調動,這十二衛禁軍里頭,還有鷹揚左右衛,統領這兩衛的將軍…
可是太子爺的親老丈人!
越王抱拳行禮,大聲道:“侄兒明白了!”
七月。
又是一年夏天,洛陽城再一次變得燥熱起來,好在今年的熱,并不持久,老天爺也沒有再有什么旱情,時不時會有雨水落下,滋潤中原大地。
皇城里,杜謙杜相公,領著郭攸郭相公,快步走向甘露殿,進了甘露殿之后,兩位宰相都彎身下來,對著天子拱手道:“陛下。”
“陛下。”
李皇帝這會兒,正在翻看一張四開的紙張,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他正看的出神,被兩位宰相的聲音驚動,看了看,然后才微微皺眉:“什么事情,讓二位一并來了?”
杜謙沒有說話,郭攸郭相公上前,低頭道:“回陛下,這是臣的事情,因為沒有什么經驗,所以請杜相陪同臣一起來面圣。”
李皇帝這才笑了笑,開口說道:“說罷,說罷,又出什么事了?前些天還說今年各地風調雨順,總不能是哪里又鬧災荒了罷?”
“不是災荒。”
郭相公低頭道:“陛下,江東道以及金陵府,有人攛掇讀書人鬧事,許多江南的讀書人參與其中,都涌入了金陵,幾乎把金陵的貢院給砸了。”
李皇帝皺了皺眉頭,問道:“為什么?”
郭攸深呼吸了一口氣,看了看杜謙,見杜謙微微點頭之后,他才苦笑著說道:“按金陵尹張遂所報,該是新政所致,新政鼓勵商業,允許商人之子科舉…”
“并且州縣考試,俱是新學,因此有一些讀書人不滿意,就糾結起來鬧事。”
“起因,起因…”
郭相公低頭道:“起因是今年,吏部外派到金陵的一個縣令,是農事院出身,當地的士紳圍著他,逼問他四書五經上的學問,他答不上來,就被這些讀書人綁著,一路綁進了金陵城…”
“后來事情就越鬧越大,地方上壓不住了,才報到中書。”
“胡鬧!”
李皇帝看了看杜謙,隨即皺眉,冷聲道:“新政去年就開始了,去年太子在金陵的時候,他們怎么不去找太子鬧?”
“還敢綁了朝廷派下去的知縣!”
李皇帝大怒。
“派欽差,派欽差下去。”
皇帝握拳道。
“依律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