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杜相公其實很想從朝廷里那些年輕的四品官里,挑一個愣頭青出來,填補進中書。
畢竟年輕人有沖勁,而且補進政事堂拜了相,一定干勁十足,到時候這些事情都可以交給他去辦,甚至殺人的事情,也可以讓他去辦。
不過,既然在皇帝陛下那里做出了政治承諾,杜謙就不會再把染血的事情假手于人。
但是中書如今,的確缺一個能主持日常事務的人,單單姚仲一個人,已經有些不太夠用了。
兩位宰相對視了一眼,都嘆了口氣。
“卓安平在就好了。”
卓相公,也是知縣出身,而且多年衙門的工作經驗,他對于這些日常事務,相當得心應手。
中書下設六部,縣衙也下設六房,而且功能幾乎一樣,也就是說某種意義來說,中書不過是一個大一些的縣衙而已。
可惜卓相公已經去署理戶部去了,中書再沒有卓相公那種勞模出現。
二人聊了一陣之后,姚相公拉著杜相公坐下,問道:“杜相,您今天同陛下說什么了?朝堂里往后是個什么章程?下官跟了您這么多年,您可得給下官透透風才是。”
二人共事都已經十好幾年了,甚至平日里,姚仲已經很少再自稱下官,此時為了套出些話,姚相公也將姿態放的很低了。
杜相看了他一眼,默默說道:“明天開始,我跟許子望一起,協同三法司,嚴查武逆一案。”
“朝廷以及中書里的事情,就多勞居中兄費心了。”
姚仲聞言,神色一變。
他也知道,事情終于鬧大了。
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后,姚相公低頭苦笑:“中書就四個人,陶文淵躲了,你們兩個人又去做這個事,那下官豈不是要天天睡在中書?”
按照規矩,每天中書必須要留一位宰相在這里值夜,以備皇帝陛下隨時召見,隨時詢問。
同時,也方便中書處理一些緊急的情況。
從前五個宰相都在,最多就是五天值班一次,現在這種情況,姚仲大概率真要天天睡在中書衙門里了。
“不是尋常時候。”
杜謙看著他:“要不然,我天天在中書值班,居中兄你去跟許子望一同,嚴查武逆一案?”
姚仲聞言臉色大變,連連搖頭,苦笑道:“下官哪里有本事做著這事情,下官還是在中書值夜罷…”
杜謙見狀,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一次,朝堂一定大變,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最終牽連其中,但是居中兄的門生故吏,卻多能夠安然無恙。”
“往后,說不定我還要靠居中兄照顧照顧。”
姚仲是金陵文會出身,他做了宰相之后,身邊自然會聚攏一批文會以及科考出身的新晉官員。
而且他拜相極早,也前后主持過兩次科考,到如今身邊,的確有許多門生故吏。
勢力之大,幾乎只在杜謙一人之下。
姚相公默默嘆了口氣:“下官跟杜相相比,要差得遠了,杜相哪怕只身一人,也勝過下官無數倍。”
對于皇帝來說,杜謙是下屬,也是伙伴,更有一些合伙人的味道。
但是姚仲…
在皇帝那里,大概永遠都是下屬,最多也就是個老部下。
差得遠了。
這一點,兩位宰相心里都很清楚,這句話之后,也就心照不宣,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兩位宰相又聊了一會,杜相公看著姚仲,開口說道:“居中兄,增補宰相還要看陛下的意思,而且即便有了新相,新相沒有理政的經驗,短時間也很難自己在中書值夜,后面一兩個月,你估計都在中書辛苦。”
“今夜,我替你在中書一天,你回家里休息一晚上,順便跟家里人交代幾句。”
姚仲連忙低頭:“要說辛苦,還是杜相擔當的辛苦,我家里幾口人而已,沒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回頭讓人送個紙條回去就行了。”
他作揖道:“杜相才要回去,好好歇一歇。”
杜謙也沒有婆媽,點了點頭之后,拱手道:“那就這么說了,哪天居中兄若是支撐不住了,就讓人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回來替你一兩天。”
“查案審案,也不是每天都要忙。”
姚相公深深低頭。
“屬下遵命。”
次日,大理寺大牢。
杜相公與許相公,一前一后走出大理寺大牢,各自都面色凝重,許相公看著杜謙,低頭苦笑道:“這些人,供認出來的同黨太多,已經有攀咬之嫌了,而且有些也的確是不知情,是不是先細查一遍,再拿來問罪?”
杜相公看了看許昂遞過來的名單,看了一遍之后,皺了皺眉頭,開口說道:“該抓的都要抓過來,不要怕事情鬧大,這個事情就是要鬧大。”
“不鬧大…”
杜謙低聲道:“平息不了陛下的怒火,也震懾不了那些人的人心。”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許昂,開口道:“不鬧大,你跟我往后在陛下那里,都沒有什么說話的余地了。”
許昂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但是如果往大了去查,大了去抓,則必有冤了的。”
杜相公面無表情:“便有冤了的,他們也是跟這些案犯有脫不開的干系,謀逆大罪本就該株連,只當是株連了就是。”
“大局為重,多死一兩個人,一兩家人。”
杜相公握緊拳頭,喃喃道:“不甚要緊。”
“出了問題,我來負責。”
許昂嘆了口氣道:“杜相這話就是瞧不起下官了,這事本來是下官負責,杜相您能來,下官已經很感激了。”
“出了事,也是下官負責。”
他把杜謙拉到一邊,低聲道:“這些人供認出來的,有東宮屬官,其中一人是東宮的小吏,倒無關痛癢,但是有一個…”
“是東宮詹事楊宏的侄兒。”
許昂默默說道:“這兩個人,要不要細查?如果細查了,會不會查出更大的問題?”
杜相公皺了皺眉頭,然后斷然道:“太子絕不可能參與其中。”
“便有東宮屬官參與,也不可能跟太子有關系,這個事情,不能涉及到東宮。”
杜相公默默說道:“這些人故意攀咬,信不得,涉事的東宮之人…”
“將他們隔離在名單之外。”
許相公皺了皺眉頭:“不報到陛下那里去?”
“這種事,怎么報?”
杜謙咬牙道:“至少,公文上絕不能寫,私底下…私底下…”
“跟英國公說一聲罷。”
許昂默默點頭,說了一聲好。
杜相公回頭看了看大理寺大牢,開口說道:“大理寺大牢已經不夠用了,我去一趟京兆府見晉王,請晉王爺把京兆府大牢騰出來。”
許昂想了想,問道:“那下官去見英國公?”
杜相公想了想,開口道:“好,咱們各自辦事罷。”
他拱手道:“子望兄辛苦。”
許昂深深低頭:“杜相才是辛苦。”
三日之后,京兆府大牢里。
一個一身灰色袍子的中年人,在兩個獄卒的帶領下,一路進了京兆府大牢,到了一處牢房門口,兩個獄卒畢恭畢敬,低頭道:“孟司正,案犯就在里頭。”
孟司正抬頭看了看牢房,掃視了一眼其中的四五個人,然后用冷漠的語氣問道:“誰是楊凌?”
一個二十多歲的,一身囚衣的年輕人,顫巍巍站了起來:“我,我是楊凌…”
孟司正打量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走罷,跟我走一趟。”
楊凌有些害怕,大聲道:“官爺,我…我只是交了些朋友,我真的沒有參與謀刺,我一點也不知情!”
“沒有說你參與謀刺。”
孟司正看了看他,然后示意獄卒打開牢門,淡淡的說道:“九司辦差,你跟我們走一趟就是。”
說罷,他不由分說,當著獄中所有人的面,將楊凌給帶了出去。
從這之后,再沒有人見過這個叫做楊凌的年輕人。
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