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天上的雪下了好幾天,始終不大不小,這天,甚至有隱隱放晴的態勢,并不深厚的積雪已經開始略有些消融,再加上行人踩踏,道路已經變得泥濘不堪。
這就導致,趙成的隊伍行進速度,變得有些緩慢。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遠遠的看到了洛陽城。
此時,是臘月中旬,距離年關還有半月時間。
也就是說,他從劍南道一路趕回洛陽,一路上只花了一個月多一些的時間。
這個時間,如果是青壯行軍,那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趙成押送著皇帝一家老小,還有不少武周朝廷的官員,可以說是一堆老弱病殘,這個行軍速度,這些人一定是吃了苦頭的。
其中,皇帝幾個還小的皇子皇女,都生了病,有一個只五六歲的皇子,還病的很嚴重,幾乎到了生死邊緣。
而趙成雖然找了大夫治他,依舊每天不停的趕路。
以至于這些皇室中人,都對趙成頗有一些意見,但是誰都不敢說。
大家都知道,這個趙將軍跟武家有仇。
就算是皇帝武元承本人,也是一個字都沒有敢說出來,生怕得罪了這個趙將軍,自己一家性命難保。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江東軍軍紀嚴明,哪怕是跟武家有血海深仇的趙成,也至少沒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至少,沒有人去侵犯早已經做好自盡準備的裴皇后,這位皇后娘娘,也得以成功的活到了洛陽境內。
此時,對于距離洛陽城,只有二三十里了,但是洛陽城里,并沒有人出來迎接,眼見著已經到了中午,道路泥濘,今天…多半是進不了城了。
趙成騎在馬上,遠遠的看著洛陽城,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統率千軍萬馬的主將,在戰場上,看著成千上萬人廝殺,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即便是他這樣的主將,對于李云,也是發自內心的恐懼。
這種恐懼,不止是單純的來自于權位,來自于上下級關系。
還有一部分,來自于李云本人。
他趙成,當初是實打實的被李云給打過,而且打的落花流水,甚至兩個人交過手,趙成被李云幾個回合就撞翻在地。
事實上,李云能在軍中擁有絕對的權威,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江東軍中的中高級將領,一多半被他打過。
包括蘇晟,當初在蘇大將軍麾下的時候,也是跟李云交過手的。
想到自己在劍南道的表現,以及這段時間經歷的事情,趙成忍不住又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這一次回洛陽,是一定要去見上位的,上位到底會不會責罰自己,又會怎樣責罰自己。
這些,都是未知之數。
趙將軍出神了許久,正準備下令隊伍加快速度的時候,忽然抬頭,遠遠的看到官道盡頭,來了一行數百人。
他下意識拿起望遠鏡看了看,只見遠方來了一隊儀仗,一個一身紫袍,略有些發胖的小胖子騎馬在首位,帶著一隊儀仗,朝著己方緩步而來。
趙成想了想,沒有下令停止動作,而是揮了揮手,命令隊伍繼續前進。
過了盞茶功夫,相向而行的兩支隊伍,終于碰頭,那一身紫袍的胖子,神色復雜的跳下了坐騎,遠遠的就對著趙成拱手行禮:“趙將軍。”
“一路辛苦。”
趙成跳下馬,分辨了一會兒,才抱拳問道:“是楚王殿下?”
“是。”
楚王武元佑嘆了口氣,開口說道:“趙將軍,我與禮部的官員,奉命迎接…迎接我大兄一家進城。”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趙成,繼續說道:“趙將軍以及所部,還請在城外多住一宿,明天,大王會帶著一眾官員,出城迎接將軍進城。”
趙成領兵,一路長驅直入攻取劍南道,還押送了皇帝回來,自然是有大功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哪怕是李云,也沒有辦法否定這是一樁功勞。
既然是大功,自然就要隆重一些,因此李云準備親自出城迎接趙成,但是他卻不準備親自出城迎接武皇帝。
所以,要分兩撥進城。
見趙成皺眉,武元佑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開口說道:“趙將軍,五日之后大王會在宮中召開朝會,到時候將軍,可以在朝會之上獻…獻俘…”
獻俘兩個稀松平常的字,此時在武元佑說起來,有些格外燙嘴。
因為他口中的俘虜,正是被俘的二百多個武氏皇族。
聽到這句話,趙成松了口氣,對著武元佑抱拳道:“如此,楚王請罷。”
他側過身子,讓開了一條道。
武元佑兩只手攏在身前的袖子里,默默走向皇帝所在的馬車。
在他身后,新朝的禮部尚書陶文淵,默默的跟在楚王身后,同時一眾儀仗,也吹吹打打,邁步跟上。
楚王殿下很快走到了皇帝車駕前,他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馬車,深呼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大兄,小弟奉命,迎大兄進城。”
馬車車簾被緩緩掀開。
這輛馬車里,坐著皇帝武元承以及裴皇后,還有二人年僅十一歲的幼年嫡子。
兩個人,一共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已經十七八歲,正在后面的馬車里,這個小兒子,被夫妻二人帶在身邊。
皇帝陛下看了看外面拱手抱拳的親兄弟,一時間半晌無語。
他袖子底下的拳頭攥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元佑見狀,微微搖頭,然后裝作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身后跟著的禮部尚書陶文淵。
后者,正兩只手攏在身前,默默的看著這輛馬車。
武皇帝依舊沒有反應過來,但是裴皇后卻已經看出來了一些形勢,這位皇后娘娘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辛苦二叔了。”
“我們進城罷。”
“是。”
武元佑松了口氣,應了聲是之后,回頭看向陶文淵,拱手道:“陶尚書,咱們動身進城罷。”
陶文淵點了點頭,開口笑道:“殿下做主就是。”
楚王殿下先是回頭下令進城,然后對著陶文淵嘆了口氣道:“陶尚書,我們兄弟好些年沒有見了,我想同大兄同乘,與大兄說說話。”
“也好好勸一勸他,配合王上大事。”
“陶尚書覺得可好?”
陶文淵微微皺眉。
楚王殿下低聲道:“先生也是大周舊人。”
陶尚書這才嘆了口氣,開口道:“殿下自便就是,沒有人問,老夫就不會說。”
“多謝先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步上前,邁步上了皇帝的馬車。
隨著他一聲令下,隊伍緩緩朝著洛陽城行進。
馬車里,楚王殿下坐在一家三口對面,他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兄長,見后者低著頭不敢直視自己,又看向臉色有些蒼白的小皇子,沉默了一會兒之后,開口說道:“這是延光罷?”
裴皇后默默點頭,嘆息道:“是延光。”
楚王殿下看著臉色蒼白的小皇子武延光,問道:“他這是怎么了?”
“病了。”
裴皇后輕輕咬牙,開口說道:“還沒進中原就病了,那個姓趙的將軍不愿意停下來給他瞧病,也不愿意給他放在路上,只每天派人過來給喂藥,這一路顛簸辛苦。”
“一直也不見好。”
楚王殿下看著臉色蒼白的小皇子,心情復雜。
他上一次見到武延光。還是在京城里,那個時候,這小孩兒才剛會說話,磕磕巴巴的叫了他一聲二叔。
如今再見,已經成了這樣。
“等會…”
楚王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等會進了城,我想法子給這孩子,帶到我家里去,然后請大夫來,給他看病。”
“給他看病有什么用?”
一直沒有說話的武皇帝,突然抬起頭,怒視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咬牙切齒:“瞧好了病,就不用給殺頭了嗎!”
武元佑毫不相讓,怒目而視,努力壓低聲音:“小聲!”
皇帝陛下的情緒似乎是有些崩潰了,他惡狠狠的看向武元佑,怒聲道:“你怕他們,朕卻不怕他們!”
“閉嘴!”
楚王殿下有些憤怒了,他一把拽住自家兄長的衣袖,壓低聲音,低喝道:“聽好了!從現在開始,我說什么,你們一家就做什么,我不能保證你們一家一定安然無恙,但是聽我的話,至少活下來的幾率大一些!”
裴皇后默默嘆氣,正要點頭,只聽武皇帝對自己的兄弟怒目而視:“讓他們來殺就是,讓他們來殺就是!”
胖胖的楚王殿下抬起手,毫不猶豫給了自己兄長一個響亮的嘴巴。
他的目光兇狠,仿佛要擇人而噬。
“你這么有骨氣!”
“怎么不死在關中?”
“怎么不死在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