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平靜地回到了書齋。
他沉著眉端坐著,沉吟了半晌。
而后,他才慢悠悠地命人將府中的幾個讀書人召了進來。
“胡公。”為首的讀書人朝胡惟庸作揖。
胡惟庸對他頷首道:“嗯……事情已經知道了吧?”
“已經知道了。”這讀書人生得甚是儒雅,此時嘆息道:“事情惡化得太快,以至于讓人無從反應,早知如此……”
胡惟庸打斷道:“現在說這些,已經無用了,老夫現在要關心的事,是接下來該怎么做?”
這讀書人深皺劍眉,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道:“敢問胡公,公子知道多少事?”
胡惟庸道:“興業這個人,性子輕浮,老夫怎么會讓他知道太多的事呢?這也是老夫覺得事情可能還有轉圜余地的地方。”
讀書人聽罷,卻是苦笑搖頭:“胡公,我卻認為不然。”
“嗯?先生有何高見?”
這讀書人捋著修飾得極好的長髯,道:“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讓人相信公子對這些事一無所知。問題就在于,其他人知道嗎?就算有人肯相信,那么……就難免有人不信。這些年來,跟著胡公關系匪淺的侯爺,就有十一人,其他百官,不計其數。胡公……現在除了費聚和陸仲亨,還有九侯,這九人與胡公關系最深。一旦這些人中,有兩三人不信,那么……事情就非常棘手了。胡公猜猜看……他們會做出什么選擇?”
胡惟庸抬頭看一眼讀書人。
讀書人道:“他們的選擇,無非有二,其一是去檢舉胡公,將功贖罪。其二便是反戈一擊,索性魚死網破。可實際上,在學生看來,其實他們的選擇并不重要,重要的還是在胡公的身上。”
胡惟庸似乎已經明白了什么,卻是不露聲色,依舊詢問:“噢?愿聞其詳。”
讀書人便道:“若是胡公敢于反戈一擊,死中求活,這些人統統和胡公牽涉甚深,只怕硬著頭皮,也要和胡公攪弄風云了。可若是胡公忍氣吞聲,那么事情遲早要敗露,都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每日惶恐不安,猶如驚弓之鳥,到時就不免可能要前去檢舉,胡公已經沒有退路了,這個時候……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條路可走。”
胡惟庸眼里掠過了一絲冷厲。
他猛地道:“可有勝算?”
讀書人道:“這數年來,許多功臣為何離心離德,還不是因為原本以為跟著陛下從龍,能有一場大富貴嗎?可實際上呢?實際上,雖是封了公侯,看似是位極人臣,可這朝廷的規矩多不勝數,所賞賜的田產和每年的俸祿,也不過爾爾,且分配的差遣,也很是繁重。再有不少立大功者,總覺得自己的功勞與而今的爵位不相匹配。否則,胡公怎會輕易的籠絡著十一侯呢?”
“至于百官,就更不必說了。若是在元朝的時候,那時即便是區區一個七品的小縣令,亦是田連阡陌,仆從如云,不亦快哉。可到了這大明,縱為李公這樣位極人臣之人,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所食俸祿,亦不過維持一個富家翁而已。其所賜財貨和田產,每年俸祿,實在不值一提。和元朝時起,甚至連區區縣令都不如。胡公,現在天下勛臣、官吏,都已到了極限。其中私下不滿者,不計其數。所以……”
說到這里的時候,這讀書人頓了一下,目光漸漸變得尖銳起來,接著道:“所以……眼下要做的,若是能除掉陛下,那么必然人人響應。唯一擔心的是……宮內防衛森嚴……”
胡惟庸依舊臉色不變,他久久閉著眼,細細聽著,他似在斟酌,良久之后才道:“我的人望還不夠,可以請李公來主持大局,李公可為天子。”
讀書人深深地看了胡惟庸一眼,道:“李公年邁……”
胡惟庸道:“眼下是死中求活,而李公的門生故吏,遍布于天下,只要他來主持這個局面,事情就好辦了。事若是成,他自居宮中,我自然來管理國政。”
胡惟庸想了想,繼續道:“傳出消息去,這等事,既然決心要干,那么便要一鼓作氣!你從密道去,親自去傳送消息,一定要小心謹慎。噢……對啦,讓咱們在儀鸞司的人……負責傳遞消息,免得事泄。”
“喏。”
胡惟庸身軀不由得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恐懼,口里又道:“告訴大家伙兒,不要想著大難臨頭各自飛!當今陛下的性情,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都到了這個地步,誰也別想撇清關系。還有……那個鄧千秋……”
說出鄧千秋三個字的時候,胡惟庸眼里,掠過了深深的恨意。
一直以來,胡惟庸都以睚眥必報著稱,他幾乎咬牙切齒地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誅鄧千秋全家九族,難消我恨。”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道:“學生倒是以為不然,其實大可以事成之后,先不動此人。想想看,一旦成事,到時天下疑心,人人自危,這個時候,若是胡公能善待鄧千秋,這天下人便不禁為想,胡公連鄧千秋都可以容忍,有此度量,必然會比當今陛下寬和十倍百倍。如此一來,大家也就都放心了。”
他看著胡惟庸聚滿恨意的眼眸,接著道:“至于要報此仇,那是以后的事,過了三五年,大局已定,天下承平,再將鄧千秋千刀萬剮,也不過是易如反掌之事。”
胡惟庸深深地看了讀書人一眼,他深吸一口氣之后,又恢復了理智的那個他,道:“眼下緊要的是李公,大家更看李公的臉色。”
“學生親自去。”
“好,事不宜遲,記著,從密道走,這府邸外頭,只怕已有人盯著了。”
“喏。”
李府。
太仆寺丞李存義,已匆匆至李善長的小院外頭。
“二老爺……老爺他身體不適。”
李存義勃然大怒,對著那老奴,甩手便是一個耳光,厲聲道:“我要見兄長,何須你這樣的東西在此造次!”
說著,狠狠推開老奴,大步流星地繼續進入庭院的深處。
到了李善長的書齋,李存義風風火火地進去。
一見到了李善長,李存義便大呼:“兄長,大禍臨頭,這時你還有心思看書嗎?”
李善長一見自己的兄弟,似乎早已知道大事不妙,臉色慘然,道:“大禍臨頭?若有大禍,這大禍,還不是伱召來的嗎?”
李存義卻道:“兄長,事情緊急,不容得不稟告,貿然進來,還請兄長見諒。”
李善長道:“說,說罷。”
他嘆了口氣。
李存義道:“陛下已有心要誅殺諸公了。”
李善長道:“知道了。”
李存義又道:“要殺的人之中,只怕……我也有一份。兄長,我實不相瞞,我和胡公的關系,除了姻親和故交之外,這些年,我得了他不少好處,除此之外,也給他修了不少書信,其中不少都有犯禁之語。”
李善長居然覺得并不意外,他甚至很平靜地道:“你去向陛下自首吧,或許看在老夫的面上,陛下能饒你一命。”
李存義苦笑搖頭:“當初……跟倭寇的一些買賣……我也摻和了一份……”
李善長老臉抽了抽。
李存義道:“不只如此,那元朝的公主、貴女,有一些本該充公,我也挑了一些,就蓄養在府中。”
李善長笑了,卻是笑得慘然,道:“好,好,好啊,太好了。”
李存義此時顯然完全顧不上自家兄長的心情,自顧自道:“兄長,胡惟庸若是出了事,那么我……便也少不了一個大逆不道之罪,這可是要誅族的啊!我若是死了,兄長如何獨善其身?”
李善長眼帶悲哀地看著李存義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胡公已下定了決心,只希望兄長能夠到時主持大局,到時,我李家可為天子。”
李善長悲哀的目光一下子變了,他震驚地看著李存義。
他用一種觀看智障一般的表情,竟是一時失語。
努力地緩了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道:“這是誰和你說的?”
“是胡公……那邊已經有了周密的……”
李善長笑了,眼中帶著諷刺,道:“我們李家,有天子氣嗎?”
“事在人為。”
李善長又笑:“假若真有萬一的機會,事成了,以胡惟庸的性情,他甘愿讓李家為天子嗎?到時,才是我們李家大禍臨頭。”
李存義深深地看了李善長一眼:“兄長久的天下人望,天下軍民百姓,誰不是對兄長推崇備至?兄長有此眾望民心,胡公即便將來有其他心思,又敢如何?”
“哈哈哈哈……民心……”李善長大笑,此時,他有些癲狂了,不,準確的來說,不是他瘋了,而是他覺得這個世界都瘋了。
“你所謂的民心,是什么?是圍在你身邊那幾個沐猴而冠的所謂勛臣,還是那朝中一些鉆營的大臣?你不會相信,這些人所謂的怨憤,和天下千千萬萬的軍民有關吧?”
“兄長……何出此言,兄長出去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