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傷感地發現，即使事到如今，當我真的看到祂曾打動我的形態事隔永恒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還是無法簡單干脆地拒絕祂對我的要求。哪怕其實我此刻拒絕也不會有什么后果，我也早已在我被拘束之地讀到過更多非凡的記述……我其實已不欠祂什么，也已不為祂工作。我知道我現在正在為一位真正的“神明”服務，全心全意服務才是正確的選擇……但我思考了很久，認為，或許隱瞞我此刻內心的想法在這里絕非最優的選擇，我也是時候需要做出更大的改變。想必，我的無法決絕只是出于對過往情誼的最后懷念，只要我此次完成了祂的要求，那么，或許我就能真正擺脫我的諸般過去對我的影響，因此，我想申請……”
——————王朝外務總管與特勤使節馬卡多·喀度邇爵士，在寫信向現在的老板請假并解釋自己為什么又去替前東家當牛做馬時遲疑的字跡。
當她與重爪龍號的其他幸存者被告知，他們今天可以分批離開這里時，艾莎只因為即將到來的“自由”高興了一瞬間。
很顯然，除了少數帝國海軍軍官或者認為自己有能力在這里聯系上家人人以外，其他人也是如此。
這些不久之前才從狂怒的撕肉者手下幸存的人們因為在這里有熱食吃，有純凈水喝還有帳篷與睡袋的生活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變得十分眷戀自己的帳篷：雖然其實他們攏共只在這里住了區區77小時而已，但已經有人開始將這里當作了可以永久居住的家園。
艾莎看到有幾個老仆役跪在那里雙手合十，淚水沿著這些蒼老滿是溝壑的臉頰流下，他們伸出手朝上做出懇求的姿態——那些帶來帳篷與其他物資的戰斗機器人用不容置疑的姿態干凈利落地收走了一切——
不過，她有點古怪地置身事外地想，其實這也沒什么，因為這里的一切本來就是港口方面臨時提供的，嚴肅地來說并不屬于他們這群人。
甚至港口還給了他們東西：那條神奇的毯子被留給了這群難民，沒有收回去。那在這種恒溫太空港的空氣里，至少不會覺得冷。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人們已經三三兩兩地走了出去——不走出去也不行，戰斗機器人會如拎小雞一樣把他們提出去，人類的體重與躺地反抗行為在這種體型與力量差的暴力機關面前顯得毫無意義。
——這地方的執法部門要都是這樣的機器人，那或許可以指望一下這里的公共秩序。
人逐漸越來越少，地面的東西也已經被收光了。那些老弱病殘的人被要求站起來，極其惴惴不安地跟著兩臺機器人走了，一邊走許多人還懇求地看著他們的同伴。
艾莎也是其中轉過頭去的人之一，有些人則只是冷漠地注視著他們被港口方面帶走，似乎還松了口氣。她猜想他們認為這批人會被作為某種“落地稅”帶走，對留下的人來說安全系數就大大提升了。
艾莎痛恨自己會這么想，但她也更加痛恨地意識到自己確實感到輕松了不少。
她站在出口的區域邊緣，機器人已經朝她走過來——她是最后一個滯留在這里的人了。
她冷眼旁觀著城頭的守衛機械人沒有使用凡人或者水桶之類的玩意，而是奢侈地引出噴灑清水的水槍和清潔劑，開始快速清理這一塊被幸存者們呆過的區域。
這么說，這個港口不像其他地方，不缺淡水？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消息，光是不缺淡水就至少能減少太空中大打出手的百分之四十的問題。
艾莎冷靜地思考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她確實不怎么擅長體力活，但她是一名受過一些基本訓練的醫務助手，植入她腦子的預埋知識芯片給了她醫療知識，而她被改造過的一只眼已經有醫療用義眼取代。
如果這個港口保留有一些秩序不錯的區域，那么一個有醫學知識和技能的人應該能想辦法在那片區域找到一份合適的兼職或者，至少能想辦法不餓死自己，比如去當個小船的船醫助手之類。
——反正她絕對不要再回重爪龍號。她打了個寒顫，把之前的一堆畫面努力從記憶里抹去。
她正要邁出新生活的第一步時，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與其他重爪龍號船員原本侍奉的主人們如何了？
艾莎遲疑了，這絕非因為她有多么敬愛他們或者信奉他們——曾經有過，現不復存。
而是因為，如果她的原主人們沒有全都去世，那么他們這些奴仆的人身自由權很大程度上還是掌握在撕肉者們手里的，只要有一個還活著并想起來向港口方面提出索求……他們畢竟是阿斯塔特戰團……帝皇的……死亡天使……
她的胃因為可怕的聯想顧慮而扭曲成一團，她跨出去，抓住身邊那位戰斗機器人龐大冰冷的金屬手腕——這就是那個提醒她拿好熱鱈魚漢堡——對，現在他們都知道這是“美味又營養”餐館出品的“珍珠月特產狹鱈魚雙層堡”了——而她下意識認為這臺機器人特別“溫柔”。
艾莎知道用“溫柔”形容一臺機械很不對勁，他們的機械神甫曾經表示過，機魂是神圣，狂暴而憤怒的，但你決不能用如此人性化的詞匯形容一臺機器。“那是惡魔。”神甫如此說。
但她想不到其他合適的詞匯。反正機械神甫們也全數死于最后守護引擎和啟動它的戰斗中了。沒人聽到，沒人在乎她怎么做。
所以……
她舔舔自己干裂的嘴皮，希望自己看上去至少不那么糟糕。
“先生？”
起初她很擔心戰斗機器人是否會不理睬她，不過那臺機器人顯然有自己獨立的接收和處理系統，她一伸出手抓住他，他“下意識地”朝她看過來了。
顱骨面具與她視線交匯的瞬間，艾莎鼓足勇氣，“我……我很擔憂我侍奉的主人們，”她撒謊道，盡量讓自己聽起來真誠，“請問您有他們的消息嗎？任何的？”
機器人似乎是思考了幾秒鐘。
好荒謬啊。她想。這也太像人了。
“數據交換結束……噢，我找到了。”那個儒雅隨和的中年人聲音從刻板的確認電子音變回了人類的說話模式——所以果然還是一種高級模仿吧！看來這座港口的主人挺喜歡這套的。
“很高興看到你如此忠心耿耿，擔憂你的長官們，重爪龍號的藥劑師醫務室一等助手艾莎，”這臺機器人告訴她，“重爪龍號上幸存的撕肉者們已經全部被送去治療了，他們已經被轉移到了安全可靠的地方，不必太擔心。”
“是……是嗎。”她心如擂鼓，血液逆流，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擔憂的悲苦微笑，“那……那真是太好了。期待他們早日康復。”
“會的。你很快會再次獲得為你的戰團工作的機會。”機器人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一絲贊許。
——見鬼的“我的戰團”！艾莎的心里有個小姑娘心情糟糕地吐了口唾沫。這不是我的戰團！這只是撕肉者們的戰團！鮮血天使們的戰團！我就是個醫療助手而已！我的職責是救死扶傷，醫治受傷的天使，但不是陪著死亡天使替他們放血！
但贊許可能是真的，因為機器人接下來似乎沉吟了片刻，在她打算用毯子裹緊自己趕緊走開之前出人意料地叫住她，并反問了她一句話，“對了……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嗎？”
“這里是……”
艾莎走得頭昏腦脹，她的腳底板因為從未有過如此遠距離的行走而起了水泡，小腿也又酸又脹，代謝的乳酸大量積聚在肌肉中。
怎么會有這么大而且環境模仿這么像……一顆星球的太空港啊！也太奢侈了！這里的執政官！
那臺機器人給了她一張數據板，寫明了一個地址并在里面附上了它自己的一串代碼，告訴她，“你是個很聰明而且忠心耿耿的人，姑娘，所以你拿著我的推薦信去這個地址，他們會給你安排一份工作。”
一份工作！
光是這個詞組就足夠讓艾莎鼓勇氣立刻出發，不想耽擱片刻了——假如去晚了，他們告訴她沒有工作位置了怎么辦？一臺機器人的推薦能占到多少比重？它畢竟不是人呢！
一個貿易港能有多大，最多也就是艾莎出生地那樣吧！現在趕緊去，說不定晚上還能蹭到一個過夜的地方。
如此想著，她就立刻動身出發了。
當走過第六層的第九條街道的時候，她開始懷疑這個地方是否沒有盡頭。
而這里的流明已經從明亮的白金色逐漸轉為在地面投下長長影子的橙紅色，一如她出生世界的落日。
艾莎忽然意識到這地方甚至還做了模仿晝夜的光照——不是說好了什么鄉下邊陲簡易港口嗎？！不是說好了可能有極度兇殘的海盜和無法無天的異端異形……
噢，是的，異形那確實是有，她今天走在路上看到了自己過去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那么多的異形。甚至有一些長著她曾聽說過會以人類作為獵物和食物的種族的模樣！
這讓她當時立刻感到十分害怕，起初她想要尖叫著朝周圍跑去求助，但周圍人類商人或者行人古怪的目光又讓她疑惑地剎住了腳。
是的，雖然可能是工作時間，人不多，但大伙都顯得很有秩序，井井有條，而且人類大多都看起來十分忙碌的樣子，他們也完全沒對那些異形表示出絲毫害怕的模樣。異形們則大多在逛街、討價還價或者走進飲食店，沒什么人看起來對她的血肉或者皮膚感興趣的樣子。
“第一次來？小姐？”
有個人走到艾莎身旁，她嚇得反射性地縮起身體，就像是一只寄居蟹把自己的身體弓成一團，警覺地看著突然前來搭訕的對方。
一個小男孩。她略微松了口氣，但還是不敢放松警惕。
“姐姐。”男孩子年紀不小，但也不大，大概十二到十四歲，瘦但很結實，有著很短的棕色或者深灰色短發，行動也很靈巧，有一種不費力的感覺。
作為醫療助手，她第一時間注意到男孩臉上沒有什么營養不良的跡象，甚至有點肉，狡黠機靈的目光像兩丸水銀里的珍珠，也沒有太多街頭打架討生活留下的傷口或者如她出生的地方一樣狩獵者們的傷疤。
——好的，要么這是個誘餌，要么總歸這是個別有用心的孩子，她決定立刻走開。
“你是迷路了吧？我可以帶你走過去，這兒擴建之后第一次來會迷路是很正常的。”
不過對方的哥特語講得非常好，幾乎沒有口音，聽起來很可靠，她又猶豫起來。
“我可以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抄近路！”他誠懇地說，“馬上要天黑了，最近保安隊巡邏的間隔變大，街道上雖然很安全，但遇到事情的話，有的事情，人一生也只能遇到一次，對吧？”
帝皇在上啊，這小鬼頭真的很會說話。
似乎是看出了艾莎的猶豫和動搖，小男孩再接再厲加了把火。
“我就是在這一直做這個的，放心吧！而且收費公道！如果你是第一次來，還可以先賒賬再還給我！每次只需兩張代金券！”
“那你不怕我不認賬么？”艾莎好奇起來，但如果這孩子真有這么一份工作，倒是能解釋他為什么吃的不錯，打扮整潔，還沒有口音。
“當然不怕。”男孩子笑了，他開始向她解釋，“看你就不是在晃蕩，而是在找地方要去，所以必然大概率是已經聯絡過了或者有預定的工作地點或者投奔的人吧！”
噢，聰明小鬼，觀察力很好嘛。
男孩此時也點點頭，“所以說，你找到落腳點或者工作的地方的話，他們肯定會告訴你先去報備然后申請你的首月落地貸款補助。”
“那是什么？”
“簡單來說就是像你這樣多半符合條件的人，可以申請一筆第一個月工資拿到之前的落腳費，等拿到工資之后再還，所以你肯定會有錢給我的，如果不給我，我就會申請從你的補助里領取！”
男孩露出一口白牙，有一顆犬齒還掉了正在換，“總之我不會拿不到工錢的，只要你同意。”
“那么我怎么知道兩張代金券是不是你收貴了？”艾莎試圖顯得老練一些。
“如果我收貴了，發放補助的部門就不會同意付我錢。”他用一種“你這外太空土包子”的眼神看著她。
這里的……人好像特別信任……漫游港的管理部門？
總之聽起來真的無懈可擊，而天色也確實越來越晚。男孩有一點沒說錯，天黑之后留在街道上對任何帝國公民來講無疑都是一種賭命的行為。
所以她最后還是同意了。
當然，她很快就會后悔的。
在這個宇宙里，奸奇總是笑到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