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幼發拉底·琪樂從她的記述者居住區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是她近來最為親密的幾位同伴此刻也沒有過多關注她的動向。
紀實新聞攝影師向來堅強、自信、獨立而且富有創作天賦與激情,這樣的人無論是打算單獨去吃點什么或是去哪兒逛逛找點樂子和靈感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她今天穿著一身比之前的男性見習軍官裝束更為中性化的衣服,非常便于行動。
厚底短軍靴、塞進靴筒的褲腿,白色背心外套著見習軍官外套,扣子扣到了鎖骨下,金色的長發則依然被胡亂扎成了一個類似發髻的東西垂在腦后。
她攥緊手里的吊墜,銀色的鏈子纏繞在她的手腕上。
她躲開換班下值的船員與軍官們、皺著眉避開一群群正在聆聽有關荷魯斯乃帝皇神圣具現的演講的人群,隨后嫻熟地避過靠近戰略室核心區域的守衛,最后悄悄地走進了戰略室內。
這兒現在空無一人,自從稅務官與艾瑞巴斯來到這里之后,戰略室的全體會議就沒有從前那樣頻繁地召開了,而四王議會共同站在戰帥背后陰影中的情況也許久未有重現。
戰略室雖然通向戰帥的私人會客廳,但守衛通常只會被安排在室外通道,這里與紀念長廊在非使用期間是無人值守的——畢竟,即使是戰帥也不會特意安排守衛去看守一間空的會議室和一條空的獎章長廊。
幼發拉底借著窗外遙遠星辰的幽暗微光走到中央的石臺邊,輕輕撫摸著巨石粗糙的表面。
“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她近乎無聲地低語道,隨后將目光投向墻壁上掛著的那些垂落的榮譽旗幟。
這里的最高處懸掛著三面軍團旗幟,中央正是代表戰帥本人榮譽的、在烏蘭諾被帝皇授予的“警戒之眼”——意即“泰拉的守望者”,隨后是第十六軍團的影月蒼狼旗幟。
原本左右兩邊同樣懸掛著影月蒼狼的旗幟,但現在因為佩圖拉博與圣吉列斯都在63號艦隊中的關系,懸掛著第四軍團與第九軍團的軍團標識。
所以……她的目光轉向一側第一連的旗幟,一、三、五、七……在第七連的戰旗前停下腳步,隨后小心翼翼地撥開這面用金屬絲綢與貴重染料制成的戰旗——
該死。她在心里咒罵道。
在微光下,大約有四個凡人并排肩寬寬度的戰旗背后原本應該光滑的金屬艙壁上,現在竟然隱藏著一扇小門的輪廓。
從形制上來看,它屬于那種在復仇之魂的下層與底層隨處可見的維修用小通道,但它不應該出現在戰略室里的這個位置上。
她又湊近了一些,用拇指刮了一下門廓周圍的金屬,接著將手放到眼前,瞇起眼睛對著微光觀察——一層非常輕薄的黑灰色金屬碎屑沾上了她的指尖,是戰艦墻壁的陶鋼與金屬被熱熔切割器切開時的氧化痕跡。
也就是說,這扇門在這里存在的時間很短,它可能是最近才開辟的。
當然——考慮到戰旗背后其實算是衛生死角,這扇門可能存在的時間還是以年為單位計數的。
但整扇門的切割與建造方式很專業,很利落,不是普通軍團士兵或者軍官能做出來的,嫻熟隨手的倒角、鉚釘的擰入、焊接方式都很專業,所以它才在戰旗后如此平整,從側面也看不出,只有掀開才能看到全貌——當這里站滿人的時候沒人會莫名其妙地去掀開一位連長背后的旗幟,對吧?
她咬著牙,仔細觸摸、觀察著,也就是說……機械教……可能并不那么清白——當然,完全也可能是軍團中的某個技術軍士的手筆。
在檢查完畢,并用她攜帶的最不引人矚目的微型相機拍攝完所有細節之后,幼發拉底將握著吊墜的那只手按在看起來像是門把手的地方附近。
又過了一會兒,她伸手去推這扇門。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她小心翼翼地貼著墻壁進入了這幽暗的通道中。
這條通道對她這樣身高已經不算矮小的凡人來說依然很寬裕,但她抬起頭,又伸展開雙臂估算了一下,這條通道的尺寸絕不可能允許終結者動力甲通過,連馬克型也很困難。
她又往前走了一小段,打開了迷你電筒,確定金屬墻壁上沒有陶鋼刮擦的條形痕跡。
也就是說主要使用這條通道的人要么是凡人、要么就是沒穿動力甲的阿斯塔特。
她繼續往前走著,通道里沒有任何機關或是陷阱,也沒有什么燈光,直到在通道盡頭的另一扇門面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扇拱形的門,但它周圍的金屬艙壁上有東西。
幼發拉底調亮了手電,將光線投射到門上。
一張發著紅光的顱骨面容獰笑著,伴隨著周圍扭曲的符文刻字如海嘯的浪潮般在燈光照亮它們的一瞬間鋪天蓋地地朝她當頭落下。
幼發拉底瞪大眼睛,一股狂暴的嗜血沖動從她的心底陡然涌起:她要撕碎些什么,她要將鮮血灑滿……
但隨即,一股金色的光芒從她的掌心中涌出,那閃耀著猩紅的顱骨一被這光芒照耀,立即不甘地嚎叫著回到了門上,重新成為了一尊骷髏面容的裝飾,而那些符文也從扭曲蠕動的狀態恢復為刻印在墻上的圖案。
攝影師狼狽地扶著墻重新站穩,罵了幾句粗野的臟話,金色的光芒依然環繞著她。
“我真應該先去弄一些防身武器再來這里的,就算是一把激光槍都比手電筒好。”
她又喘息了一小會兒,這才撿起掉落的手電,又把手腕上的銀鏈與吊墜重新握緊,這才比剛才更為謹慎地上前。
在金光的保護下,她研究了一小會兒門口的符文刻印。
“這不是魯斯的那些所謂符文牧師使用的芬里斯文字,更不是馬格努斯的子嗣們刻在他們盔甲上的那些,”她挨個檢查著,“如果說相似度的話……很類似科爾奇斯文,但為什么轉折處這么古怪又似曾相識?”
她用纖細的指尖來回描摹了幾下某個筆畫尖銳剛硬的文字轉折處。
“……該死的,我知道了,這是個克蘇尼亞人用克蘇尼亞語的書寫方式在刻寫科爾奇斯文字。”她點點頭,眉頭緊皺,“也就是說,有人給了書寫者一份文檔,隨后他依樣畫葫蘆將它刻在了這里。但書寫習慣是不會變的,所以這么奇怪。見鬼,如果他知道這東西刻在這里能讓人的精神變得這么危險,又為什么要把它刻在這里?為了讓每個進來的人變得更加急躁狂暴?還是說這只是一種預防沒人的時候被闖空門的防御手段?”
她搖搖頭,沒有再去過多研究那具詭異的骷髏頭,確定對方暫時不會動彈和造成威脅之后,幼發拉底推了一下眼前的拱門。
門開了。
門后的空間出人意料地空曠,甚至對幼發拉底來說已經可以算得上一座高大的廳堂,左右和前方全都沒有窗戶,完全是黑乎乎的一片,不知有多遠或者多深。
她把手電擰到遠光,環顧四周,從布局與形狀判斷出這里應當原本是一間營造時供工人使用的公共休息室或者設備堆放間,這種臨時空間往往聯通多個維修通道,不過它們多半會在船艦建造完成時被封存或者直接封死廢棄。
但現在有人發現了它的優越位置,并重新建造了一條秘密的通道重新啟用了這里,甚至花了些力氣重新裝修了它。
裝修它的意思是,這里的風格不像是一艘現代帝國艦艇,甚至不像是普通的艙室,而是仿照第六軍團那樣,用粗糙的原始巖石裝飾了地板與墻壁。
在手電微弱的燈光下可以看到,一排排同樣用石頭粗制成的長凳分列在廳堂左右兩邊,只在中間留出了一條通往前方的道路,道路盡頭隱約有著一件模糊的臺形的物體。
幼發拉底握緊吊墜,金色的光芒現在收斂到她的體內,她用燈光掃了掃地面,普通的石頭路,粗看過去并無陷阱。
于是她謹慎地抬腳放上去,用力踩了踩——很堅實,就是普通石頭地面的感覺。
她沿著中央的路走著,同時警覺地用手電掃著兩側,墻壁上有許多涂鴉,有些與門外墻壁的文字類似,有些則看起來只是一些星形、三個點、毫無意義的圈與線條、波浪形、或者胡亂交錯的線。
沒有其他人在這里待著的跡象,但空氣中焚香的味道十分濃郁,顯示出最近才有人使用過這里,越是靠近盡頭香味愈發濃烈,甚至感覺有些仍在燃燒。
可她四周和前方都沒有類似點燃的香爐的東西。
怎么回事?最后,在快要走到盡頭前,她無意間用手電掃到了天花板上方。
數個白花花的骷髏用冒著裊裊余燼煙霧的眼眶與大張的嘴洞正從上往下默默注視著她。
“……”幼發拉底忍住想啐唾沫的沖動,又用手電掃了掃天花板,這才發現,從上方懸吊下來許多繩索編織的網兜,每個里面都裝著一顆顱骨,有些已經不再冒煙,而有些還在繼續充當香爐,從眼窩與牙齒中冒出絲絲縷縷的焚香煙霧。
直到確認這些顱骨已經死透了,并不會突然動起來不利于她,她才繼續往前,又走出十來步,她走到了通道盡頭。
這里是這個廳堂的艙壁最遠端,墻壁上同樣涂抹著那些涂鴉與科爾奇斯文字,只是與入口不同的是,這里放著一張木頭做的桌子,或者說,憑著她所知的知識,她立刻認出了這種制式,這是一座最簡易的木制祭壇。
所以桌面上的凹坑就是存放所謂給神明的祭品的地方,而一旁攤開的書本則一定是傳道者所讀的經文典籍。
她突然感到很可笑,這么一個顯然充斥著原始迷信的神殿、圣殿——教堂,就堂而皇之地存在在復仇之魂戰略室的后面!而且看大小絕不只有一兩個人曾在這里聆聽所謂的宗教布道!
她深呼吸了兩口,忍住一腳踢翻祭壇的沖動,走到祭壇前,仔細查看上面的東西。
祭壇上的圓形凹陷是直接鑿出的,其中現在還殘留著一些液體干涸后的粉末,鑒于門口的遭遇,她變得更加謹慎;因此她用一塊相機的偏振鏡撥動了幾下那堆粉末——隨后判斷它們八成是干掉的血液,很可能還是人血。所以他們還在這搞血祭這種更加蒙昧不潔的儀式!烏蘭諾與尼凱亞會議才過去多久?!
古老的憤怒再次被點燃,像是被澆了油的熊熊火焰,正在包圍她的心智,金光立即涌了出來包裹住攝影師身周,令她再次冷靜下來。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這座祭壇的另一頭放著一本厚重的大書。而它前方的座椅邊放著一捆捆邊緣不規則的長條物體。
出于某種好奇,她走過去查看了一下那些東西,接著臉色鐵青地走回來:現在她可能知道頭頂上那些骷髏香爐與祭壇上血液的主人們的其他部件的下落了。
“好吧,來讓我看看,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偽神,能把阿斯塔特也迷得神魂顛倒,不分黑白……”
她皺起眉頭,小聲嘀咕著,用偏振鏡插進書頁,挑起那本大書的封面,展開了它的第一頁。
起初,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皺著眉頭,只看到那些書寫在皮紙上、她并不認識的科爾奇斯文字,除了那些字跡看起來模模糊糊還似乎會蠕動得讓人犯惡心外沒有什么大問題。
接著,在這間處于復仇之魂深處的廳堂中,天花板上懸掛的顱骨們如同風鈴般輕輕搖曳起來。
起風了。
氣流吹拂她鬢角后的金發,就像親昵的情人低語或是謀殺者的呼吸掠過她的耳畔。
但當攝影師猛然轉身,并一腳踢向背后敵人下巴時,那兒空無一人。
她警覺地用手電掃視了一周,這里還是如方才那樣空曠安靜,那種空氣中流動的感覺又模糊遠去了。
她朝后退了一步,手掌先是接觸到了木制祭臺的粗糙邊緣,但緊接著她發現自己靠在了某個堅硬、高大、寬闊、結實的胸膛上。
準確點說,是腹甲。
“你在這里干什么?”
她認得這個聲音,很好認。
這是艾澤凱爾·阿巴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