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話。”
瑪格納·多恩閃爍出一行字。
房間內的所有人依然盯著他。
“我沒有說話。”
他無奈地看了眼機械視網膜上的計時器,然后用自己的電子合成音說了一句寶貴的語音。
的確。
瑪格納·多恩的電子合成音乍聽之下幾乎與提取他人格的本體模板的嗓音一模一樣,佩圖拉博精妙的手藝與編程設計以及那些以假亂真的合成器讓他的聲音甚至可以通過百分之八十的聲紋檢測。
但在場的是羅格·多恩“真正的”兩位兄弟與基因父親,他們能聽出這句語音下的徒有其表。
更何況剛剛那名原體的聲音也不是泰拉禁衛官,他們都覺得很熟悉,但卻一時說不上來。
房間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掠過。
“咕咕咕……?”
“那是什么?”
福格瑞姆·帕拉斯抓緊武器,下意識地靠近王庭總管,與古戰士結成防御姿態,而黎曼·魯斯繃緊了后頸與脊背的肌肉,把背朝向白色鴿子的方向。
房間中的眾人如此緊張并非毫無緣由。
基因原體的軀殼由失傳的生物煉金術與基因工程鑄造,血肉是他們的居所,禁錮,外顯,同時也是他們最初始與強大的武器,但他們現在沒有一人能看清剛剛掠過的東西。
考慮到魯斯這會兒還擁有他徹頭徹尾的年輕力壯原裝軀殼,他的那對狼眼都看不清那是什么就變得挺嚴重了。
“瑞拉諾?”
“父親。”雖然王庭總管的年紀從實際上來說足矣做帕拉斯的曾曾曾曾祖父,但這一聲父親,蔑視者無畏叫得很是慈愛又矜持,動力拳套與熱熔武器的充能聲此刻聽來令人十分安心。“請盡管倚我為墻。”
倒是鴿子又在他們心中用靈能說了一聲,“克拉克斯?”
“克拉克斯?我的小兄弟,是你嗎?假如是你的話趕緊現身吧!”
“剛剛那個聲音感覺更像是我們某位兄弟在刻意模仿羅格,”帕拉斯掃視著周圍,“阿爾法瑞斯?”
“呃。”瑪格納閃爍出一行文字,“反正不會是阿爾法瑞斯。”
“你怎么這么肯定?”
“因為我擊殺了他。(ForIhaveslainhim.)”
這短短的一個句子讓這個屋子陷入了一種極其可怕的沉默。
福格瑞姆·帕拉斯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慌亂、悲痛、不敢置信又似乎有一絲絲極其隱蔽的復雜之情,他看著瑪格納·多恩的模樣簡直令人心碎,就像是一位孩童第一次知道圣誕老人只是一個傳說的那個瞬間。
“什么時候?!”他悲傷地喊道,“為什么?……怎會是你?噢,天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突如其來如決堤洪水般席卷他大腦的那些被歡笑、學習與工作掩蓋在記憶的沖積層下的墮落伊始屬于鳳凰大君的恐怖記憶令他頓時不堪重負地跪倒在地,瑞拉諾就像一只金雕一般豎起自己全部的防御守衛著鳳凰的幼雛。
這邊廂,寒冷與幽暗彌漫在依舊坐在原地未動的黎曼·魯斯身邊,從他的座椅到他的腳下,地面無聲無息地結起了雪白的片片霜花。
狼王的軀殼看起來幾乎鎖不住正在他體內咆哮的冰霜風暴,而他加重的呼吸與下意識卷起的薄唇中長長的獠牙顯示出芬里斯上的成長經歷已經為他帶來無可磨滅與無法回頭的印記,即使無需偽裝,魯斯依舊已永遠是黎曼族的魯斯。
“啊。”魯斯最后說,那些字詞像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從他鋒銳長牙交錯形成的高山懸崖之間呼嘯而出,“這么說,到最后,還是發生了,是嗎?謀殺只要開始,就不會停止。我原本期望只要我來做的話……”
他頓了頓,他的影子投在霜雪上,折射出彎彎曲曲的龐大黑影邊緣,“這么說,還是這樣,重蹈覆轍,無可約束。到了最后,人人手上都沾上了兄弟的血。”
狼王那雙幽藍的眼睛猛地轉向白鴿,滿是不甘的怒火與控訴,“為什么會這樣?!從前我無法問出這個問題,現在的你又是否能給我一個滿意的解答?!”
“朕不能。”鴿子用它的鼻孔嘆了口氣,“因為朕現在說什么都像是在推脫。倘若完全否定朕留在皇宮的本體曾經做過的事情,那同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背叛。除了直面它之外我們毫無辦法,魯斯。”
狼王沒有立即回答,但飛舞的雪花面積確實也沒有繼續增加。
“……雖然你突然變得這么通情達理的話,確實讓我想現身了,但一只人樣大的鴿子用祂的口氣說話還是充滿了荒誕與詭異感。天命鋼鐵號真是一個每次回來都讓我感到驚喜的地方。就算他的主人不在這兒坐鎮也是一樣。”
從頂部的燈光周圍的陰影里,一個形體的陰影宛如滴入白色光明之水中的墨汁般優雅地涌現了。
起初他們都認為那就是克拉克斯,那越來越熟悉的氣息也說明了這一點,但最后,當來人抬起頭的時候,從烏黑的頭發下露出的膚色蒼白的面孔卻是一張他們都沒有見過的臉。
“……克拉克斯之子?不、不對……”
鴿子倒是第一個認出來的,“克拉克斯?!你為何會在這里面?!”
“這還不都是因為你么,老……父親。”對方紫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很誠懇,但卻又好像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現在我想要隨意出現還是要借助我子嗣貢獻出的這份統計外的軀殼。畢竟,正如我所說的,克拉克斯永不復焉。”
“你的眼睛又是?你被TA抓到過了?TA沒有對你怎么樣吧?”
“當然沒有。我對TA可是敬謝不敏。紫色眼睛是這件軀殼在恐懼之眼中受到的輻照太久造成的,”來者用普通星際戰士的身體聳了聳肩,“這樣的體型其實要比顯眼的原體之軀在工作時靈活方便多了,我會建議你們之后不如各自都想辦法在不損失其他的情況下給自己找這么一個方便的軀殼,兄弟們,你們一定會愛上這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的,相信我。”
“很高興看到你,克拉克斯,但我們先不說這些,有些眼下更為要緊的事。”
瑪格納閃爍道,這位金甲的鐵血號總控機魂已經移動到了焦急的瑞拉諾身旁,兩具巨大的金屬步行機甲把地上的福格瑞姆遮得嚴嚴實實,“我們要不要將洪索再次傳召進來?”
“怎么了?”克拉克斯——披著他子嗣的外表走過去,“哦,天哪,我敢說,這個你們一道圍著他的畫面會讓我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
“帕拉斯的心靈狀況不太好,糟糕的記憶沖擊。”瑪格納言簡意賅,金甲機魂稍微側身讓開一道縫,露出了年輕的鳳凰臉龐上惶惑瞪大的雙眼,那對淡薰衣草色的眼睛毫無焦距,仿佛正看著某個時空外一切無可挽回的場景,渾身顫抖,像是一只被凝固在時光琥珀中的蝴蝶一樣經受著永恒的痛苦折磨。
鳳凰手指痙攣地握緊手中的螺絲刀,仿佛那是一柄長劍的劍柄,他優美的雙唇蠕蠕呼喚出自以為最大聲的拒絕:不要——不要殺他——不要殺死他——
“又是這個事件——就算讓洪索來……好吧,我們兄弟的這個兒子如今確實已可算此時此刻獨一份的藥劑大師,但這算是我們的家庭事務,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先來一番家庭療法,如果不奏效,我們再將洪索傳召進來。說實話,你們讓他一個人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暗鴉守衛的原體在他子嗣的臉上露出一抹歷盡千帆風霜的成熟疲憊,“每個宮廷中技術優秀的御醫死亡率可從來都不低啊。”
“那怎么辦?!”王庭總管悲憤地說,“我的父親!大人!請恕我不能這樣眼睜睜地等待!請您做些什么!”
“我的意思是。”克拉克斯道,“這種情況我們一般會先來嘗試一下‘沖擊’療法。”
他嫻熟地一把拉過一人高的桂冠白鴿,把那張巨大的鴿子臉沖著正在發作的帕拉斯,“來吧!我帶路!趕緊的!”
萬千火焰形成閃閃發光的紅色花叢,死去戰士燃燒的火星像是飛舞的螢火蟲,死者們的尸骸形成了花園中的裝飾與灌木,而新鮮的、閃閃發光的兄弟之血流淌成為一片片看似寧靜的湖泊。
帕拉斯將一只腳踩下。
鮮血蕩開層層漣漪,朝外涌動。
到處是對背叛與謀殺的狂喜,病態的熱度,欲望的蒸騰令人喘不過氣。
他發現自己的這只腳上包裹著華貴的黃金與皇家紫的戰甲,款式古典而優雅,金屬的動力甲被鍛造得輕巧貼身,靈活流暢,背后的反應堆提供了充足的動力來驅動這具戰甲來配合他主人輕盈敏捷的戰斗風格。
這是……
痛苦爬上他的眉頭,又來了,又是這里。無論看多少次,所有記憶中這個畫面絕對是帕拉斯不想重溫的前三之一。
而他已經不知道被困在這里重復了多少遍。
那一瞬間失控的驚恐,那無法抓住落下利刃的戰栗,費魯斯那不屈的雙眼,環繞著他失去頭顱的脖頸肩背猶如壽衣鮮艷的猩紅……
他必須反復對自己強調自己的存在性,把這剛剛培養起來尚且幼嫩的心靈小苗深深地隱藏在牢固隱秘的心靈之土角落,才能從每一次海嘯般沖刷而過、試圖找到他的紫色浪潮中留存下來。
但就這樣留存下來是為什么呢?他曾經觀察過那每一個劇毒的事件在伊斯塔萬上發生的時間點,隨后試圖在那有限的一點點空窗期中找出從這個無盡迷宮地獄中跑出去的路,可他沒有想到的是,除了福格瑞姆身軀中那如蛇般的存在一直在守株待兔等著他的出現,打算將他從頭到腳如饕餮美味般吃掉之外,就連那些被殺死的鋼鐵之手的死者們那迷失的靈魂與對復仇的強烈憤怒與執念同樣化為了生有利爪的幽魂,他的心靈光譜正是來自福格瑞姆本人,鬼魂們聽不懂他的解釋,根本不打算放過他。
天上、地下,無處可逃,他只能盡量地隱藏好自己——希望仍未失。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好友與義兄,還有在好友的船與港口上美好的時光,那些東西無比瑣碎脆弱,卻無比真實寶貴——這是只屬于福格瑞姆·帕拉斯的人生經歷,是他保持自己存在的最大依仗,是他尋求希望的一縷阿爾阿德涅之線——如果跑不出去,就要固守待援,因為瑪格納·多恩絕不可能坐視他落入如此境地不管,他堅信如此。
果真如此嗎?帕拉斯恍惚地發覺自己正面對一尊健碩而充滿力量的黑甲軀體,那巖石虬結般的面容上,銀色的雙目不屈地閃閃發光,滿溢怒火與冷酷,帶著柔和銀光的金屬色調勾勒出他強壯手臂上的每一塊繃緊的肌肉線條,大力神雕像般完美。
這雙美麗的手臂正揮動著一柄熊熊燃燒的火焰之劍,那臻于完美平衡的武器正是出于我本人之手。
在此刻我忽然知曉了自己的缺陷在何處。
破爐者從我手中滑落,錘柄的余溫觸感尚在。
我的手心空蕩,胸腹劇痛,正待引頸就戮。
被劍刃劈開的傷口上傳來的痛疼正在化為酥麻,快感如蛇般沿著我的脊椎蜿蜒而上,幾乎要破體而出,那奇異的感覺讓我忍不住扯動臉孔肌肉——不,不對,這不是我,我的軀體不曾在這個位置受傷!這不是我!
這就是你呀。
唉,青澀的果實……果然別有風味,值得冒險前來。
鏡子碎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指甲輕搔我的背脊,又像是鱗片滑過肌膚,令我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到底是快感還是恐懼,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有什么東西正在我耳旁輕笑,同時讓我意識到一柄水銀般的閃電利刃不知何時出現在我掌中,鬼使神差地驅動著我酸痛的肌肉,將火焰劍架到一旁,它的劍刃如此單薄輕巧,仿若無物,卻如破開最令人心痛的夢境般破開了眼前我的兄弟厚重的黑鋼裝甲,劃過他的脖頸也劃開了我的靈魂,不——不要——不要殺他——
“夠了,NEVER,ISAY,Nevermore.”
羽翼拍打的聲音傳來,尖銳的喙與爪子插進了我的脊椎與臂膀,它們如此鋒利、堅硬,幾乎要從內部拉扯將我四分五裂,但尖銳的痛苦與同樣激烈的快感拉鋸起來——我抬起朦朧的眼睛看向我兄弟的臉龐,他是否劫后余生——
“嗨。你該醒了。”原本該是費魯斯·馬努斯頭顱的地方,一顆帶著桂冠的白鴿頭顱雙喙一張一合,正無奈地口吐人言,而它說話的語調,正是來自泰拉王座上的聲音。
“咿呀啊啊啊——————怎么——————?!!!!!!!”
“咿啊——————什么鬼啊!!!!!!!!!”
帕拉斯尖叫著騰身而起對著正俯身查看他的鴿子又是迎面一拳,“伊休塔爾啊啊啊啊啊太可怕了費魯斯變成了鴿老登啊啊啊啊啊!!!!!!”
“你瞧。”克拉克斯舒了口氣,“我就說這沖擊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