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野熊這頭狼崽能被黎曼·魯斯隔著一萬年時間夸獎,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這位芬里斯之子現在依舊半跪著,用無比恭敬但能讓廳堂里的每個人都聽到的聲音超絕大膽地聲稱他依然想要親身驗證面前的生物就是他們的頭狼和基因原體。
雖然在歐瑟雷爾退回他們之間時,已經與奧恩·惡冬和其他牧師們交換了意見,認為原體與他的子嗣們之間現在那種若有似無的微妙間隔感可能是因為“惡毒的巫術”暫時“切斷了我們之間偉大的聯系”,因為“毫無疑問地,魯斯沒有死,而面前這遭了巫術的形體之中正盛放著原體的靈魂,千真萬確,我們的鼻子與符文都如此告訴我們。”
當然,“符文告訴他們”這句話的意思沒有哪個人會在這個時候去問,除了……馬格努斯笑完之后坐在那里,聽到這句話后終于慢慢地回過一點味來并開始發出冷笑。
可第十五原體正要眉飛色舞地起身再次說些什么的時候,一只手伸過來按住了他。
LOGOS的鋼鐵掌心貼上馬格努斯紅色的皮膚,一陣細碎火花般戰栗的浪潮沿著他們接觸的地方蔓延到他大半個軀體,馬格努斯駭然看向按住他的“佩圖拉博”。
就像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重逢的悸動喜悅,又像是一種攀登上最高峰時迎接冉冉升起的太陽照射在身軀上時對心靈和肉體的滌蕩。
馬格努斯再次朝他曾經關系很不錯而突然讓他感到陌生又熟悉的“佩圖拉博”看了一眼,后者也朝他側過臉來,正好位于帝皇與絕大部分人看不到的角度。
接著他看到“佩圖拉博”在一頭線纜下的眉眼生動地朝他眨了眨,那意思顯然是:好兄弟,等等。
第十五原體立即便如拉彌贊恩所愿地凝在了原地。
不過是否是因為馬格努斯精準領會了這個Wink的意思,就很難說了。
“哦,他被他嚇到了吧,馬格努斯。”
休息室內彌漫著濃郁的美酒甜味,王庭總管已經向藥劑大師要來了解酒藥并放在了無畏的儲物小格里,擔憂地守衛在門外。
鴿子——帕拉斯懷疑老登忍不住誘惑,偷偷去喝了幾口放在一旁的醒酒器里的蜜酒,因為戴著金色桂冠的白鴿開始把自己蹲在瑪格納·多恩的肩甲里,縮成了一個白色的鴿團并開始自言自語地咕咕咕咕地說一些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話,廳堂里擺放的所有裝飾物上的花開始都變成了統一的盛放玫瑰,地面和墻壁開始泛起點點金光,一些精致而珍貴的古老手工藝品的影子浮現在這里,其藝術風格從數萬年前開始一直延續到如今——福格瑞姆憑著他的鑒賞力認為這些東西可能是來自于一萬年間獻給王座廳的藝術品或是老登過去的收藏——但這變化并不穩定,所有的變化上都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黃金、大理石、象牙和青銅的反光像是壞掉的老式顯示屏一樣閃動著。
很可惜今天這兒沒有一個人是言靈者,否則帕拉斯真想知道這個首先驗證了拉彌贊恩告訴他們的,“酒后吐真言”這條賽里斯諺語的老登會說出什么驚天大秘密來。
而他和瑪格納要灌醉的對象顯然還沒有到自己的極限,魯斯正在嘆著氣,捏著杯子,拍著肚皮侃侃而談。
“他的膽子有時候是那樣的小,甚至會被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嚇到,有時候卻那樣的大,連亞空間里最不該碰觸、最無人監管的東西都敢去輕易而親自地接觸。事到如今……說這個可能有些晚了,但他不該被單獨放出去那么久的,他應該一發現就被迎接回泰拉,被送到他的高塔里,讓寂靜修女們看管著高塔的鑰匙,就像傳說中被守護的寶藏那樣。哈!可我們的父親是不會同意的,也不可能這么做,他的宏偉計劃里本來就比預定的人手缺少了……哎……”
有著泛紅金發的半神從獠牙之間噴吐著香甜溫熱的酒氣,微微有些雀斑的蒼白皮膚也已經被可疑的醺意染紅。
黎曼·魯斯已經喝下了理論上絕對能灌倒一位原體的鐵血號特供蜜酒,可他龐大的身軀卻坐得愈發筆挺,姿態也愈發優雅,那是獠牙、狼皮坎肩、刻滿符文的戰甲都遮不住的危險的優雅,懶懶散散的芬里斯冰原野狼正在從他身體里像是冒著熱氣的狗味兒一樣裊裊散去。
福格瑞姆·帕拉斯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為了勸酒,他也不得喝了點兒——剛剛他是不是看到魯斯露出了一副憂郁而且沉思的神情?那種神情他從前只會在……阿庫爾杜納這樣的人身上偶然見過。
年輕的鳳凰想起自己前任二連長最后的結局與之后本體和他的其他兒子身上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不禁在特供酒精的影響下也讓放任一絲緬懷的傷感滑過自己的臉龐。
當他收起這片刻對故人的懷念之情,再定睛細看的時候,魯斯座位中那個傷感的詩人與思考者已經完全消失了,原地留下的依然只有半醉、傻笑、沒心沒肺快樂著的野蠻獵殺者,但手里極不相稱地捏著精致易碎的玻璃高腳杯,正在那兒晃悠著欣賞新一杯蜜酒的琥珀光澤。
“宏偉計劃?”瑪格納·多恩突然出其不意地說話了,沒有吝嗇于他寶貴的發言次數。
此刻他調制過的電子音聽起來是如此地像福格瑞姆記憶中的那個不茍言笑的兄弟,仿佛多恩的幽靈正在這座房間內凝聚并在這非生者的軀殼中復活,年輕的鳳凰把震驚的淡薰衣草色眼睛瞪大并轉向自己的同伴。
“的確,我們的父親也向我提到過他的宏偉藍圖,這些,在因維特上空,在山陣號上,他親口向我許諾了一個美好的未來,美好的時代,人類將成為銀河系的主人,沒有虎視眈眈的異族和怪物,也沒有試圖威脅到這一切和平與美好的異端與異見分子。科學、進步、無私的分享與合作將會讓人類邁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平的時代。”
“是嗎?”黎曼·魯斯歪過頭,斜著眼睛看著瑪格納·多恩的金屬面具,“他是這么跟你說的?難怪你那么死心塌地!這可對你胃口了……他別是還跟你說過什么要做到人人平等、人人幸福之類的話吧?”
“他說過。”瑪格納平靜地回答,“他說他作為人類帝國唯一且正確的皇帝,人類帝皇,為了從可怕的黑暗與舊夜的恐懼中拯救所有人類,為了人類的福祉與教化而奮斗不息,他將成為為蒙昧的民眾和失落世界重新點亮文明的火焰。直到他的宏愿被完全實現的那一天,他的政令將傳遍銀河的每一個角落,再也沒有人能阻礙人類獲得永久的和平。在這之前,我們都會成為他的助力,與他一同戰斗,面對這個依然充滿了敵人和異族的銀河,直到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福格瑞姆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至少點亮火焰他沒說錯,他做到了。”
鴿子不滿地拍了拍翅膀,起身七歪八扭地一頭栽到鳳凰的腦袋上(“唉喲該死的老登你干什么!”),還繼續大聲用鴿子的語言吼叫著什么,同時用它細細的紅色爪子扯住鳳凰白色的頭發試圖把他們從他的頭皮上扯下來。
魯斯則放下手里只剩下底部一點點殘留的酒杯,黑色狼頭的毛皮下面再次露出了一張沉思的人類的面孔——被仿佛血染的金發般的頭發包圍著,靠近臉龐的頭發卻被精細地編織成了發辮,末端垂墜著他親自做的黃金、牙齒和骨頭做的工藝品與符文,即使他現在閉著嘴,也能從薄薄的嘴唇與面部批復下看出他牙床上的獠牙們微微鼓起的跡象,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一頭正在思考的猛獸。
福格瑞姆忽然注意到,狼王在如此全套的蠻族君王的打扮中有一個細節卻非常突兀:他的胡子。他的臉上沒有一根胡須,它們被一絲不茍地刮得干干凈凈,魯斯的下巴極其光滑而毫無剃須時造成的傷口,顯示胡子的主人一定很經常、很規律、仔細而且手很穩定地刮掉了它們——他沒有像他的高級軍官、狼侍或者英靈們那樣留出長長的胡須,或狂野或精心打理,涂抹蠟質,編成胡子發辮或是翹起的海象牙齒般的形狀。
在這群同樣滿身毛皮、皮革與毛發的野狼里,只有魯斯是把胡子剃得這么干干凈凈的那個。
“某種程度上他倒也沒有說謊。”狼王終于再次開口,用一種冰涼,低沉卻很平靜的語調慢慢地述說。
他的高哥特語講得非常完美,語法嚴謹,絲毫沒有濃重的芬里斯口音,卻有著對泰拉口音的完美模仿,帕拉斯猛然意識到,魯斯其實剛剛喝下了讓他真正醉了的最后一杯酒。
“但他對你,對我,對所有人,他所說的每句話其實都是矛盾的,”狼王看著尼凱亞上正在挨個覲見的狼主與狼牧師們,他們每個人身上的動力甲和武器都是帝國工藝與先進科技的結晶,代表了人類在科技方面的成就與智慧;可他們在上面以爐灰、草藥、毛皮、黃金護身符、迷信的符文、相信會帶來好運、驅逐惡靈的野獸牙齒或者爪子來裝飾和掩蓋他們,顯示出他們心底真正相信的是什么。“就像我和我的伙伴、我和我的子嗣們一樣。我們只是他言語中矛盾的最好體現,自欺欺人的掩耳盜鈴。”
“既然你很清楚,為什么還要對馬格努斯和他的千子那樣做?”
“我說過了,他們太深入了,馬格努斯……他們接觸得太深。他們毫無疑問不可能沒有問題了。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對他們采取措施——我不認為荷魯斯能像父親那樣彈壓得住。在父親回去繼續他的工作之前,我們得了結這件事,確保馬格努斯能夠服從判決,確保一切在可以控制的范圍內,當然,原本尼凱亞也是為了他……更激烈地抗辯而選擇的地點,父親與我們都從未小看過他的力量。但我們還是希望事情可以在一個相對不要產生損失的范圍內得到解決。畢竟,我接過的臟活兒已經夠多了,他損失不起。”
魯斯把他霜藍色的眼睛轉向瑪格納·多恩,試圖從那對了無生氣的金屬電子眼中找到任何靈魂存在的跡象。
“你明白我說的嗎?你應當明白,多恩,否則你也不會在包廂里保持沉默。你應當也讀過了那份由禁軍與我的子嗣共同緊急呈送給帝皇的報告。在我們把豪瑟爾,這個被動了手腳的間諜放在冰上檢查了十九個大年之后。雖然其他兄弟也都已經看過了我們在這期間對他的分析和蛛絲馬跡的層層剖析、對他的出生、行蹤、來到芬里斯之前的數十年人生的每一次變化的分析——然后我們在尼凱亞抓到了決定性的證據,我們在這里放出了豪瑟爾,作為一個捆在木樁上的誘獸誘餌。而這個誘餌無疑成功了,我們用他引出了幕后的操縱者。一個千子的連長,在尼凱亞上使用巫術,附身禁軍,在寂靜修女們的范圍之外操控著吟游詩人靈魂上的線。作為他原體的貼身侍從,阿蒙的所作作言無疑能證明千子們與我的兄弟已經在黑暗的道路上不顧阻止走了多遠,又有多么大膽,他必須被嚴肅地、嚴厲地、徹底的命令,以停下他正在做的任何事情。”
“驗證。”
黑白色牧羊犬冷冷地把這個詞匯敲擊在屏幕上,使用的不是芬里斯之子們神圣的爐語而是戰語,沃爾根語,這是芬里斯之子們在戰場上使用的語言,顯然,野熊的發言確實過于大膽了。
“野熊,你是在懷疑你的全父告知你的事實,還是在懷疑牧師們對符文的解讀?”
但黑白花的暴君遽然在自己的座位上狂笑起來,盡管那聽起來比起笑聲更像是動物的仰天狂吠,可其中的笑意絲毫未減地傳遞到了廳堂中的每一處,他面前的野狼們金色的眼中也都燃起了小小的火焰,他們不顧自己正在御前,從小聲到大聲,狂野地呼喝著應和這吠叫,敲打著自己的胸甲,跺著腳。
“好小子!就讓他來驗證!”一行以低哥特語注釋的沃爾根語出現在顯示屏幕上,“你們這群狼崽子,就該這樣!芬里斯之狼(VlkaFenryka)即永遠警覺!就讓我把你們都打到夾起尾巴你們才知道誰是你們的頭狼!”
人類帝皇顯然并不是不想做什么,但拉彌贊恩微笑的面容——“佩圖拉博”臉上浮起的那種充滿了驕傲、自豪、信任和其他耀眼情緒的光輝也把祂定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