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黑色劃痕鎮的科技獵人奪下遠行的陸龜號,沖破風雨駛進地下暗河的同時,于下城區幽深的隧道中,一個人影在踽踽獨行。
看他的方向。
是朝著城外走去。
一身白袍的他,抬手打開了最后一道閘門,霎時間洼地泄湖的驟雨就倒刮了進來。
吹打在身上,都有些發疼。
他站在邊緣,低頭望去,下方就是洶涌的波濤,如果不是擁有載具亦或是至少如秦那般絕強的實力,其余人一定會受困于風暴。
無法離開洼地瀉湖。
然而,此人并沒有被風雨浪濤給震撼,他單純好似只是打量了一番,隨即身體前傾,就要躍入水中。
“咔噠。”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響。
他的身形,生生頓住。
回過頭去。
原本波瀾不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地神色:
“你來得這般早?”
他的身后,幽暗的隧道中。
遠處,白發青年架著滿弦的舊世界弩緩緩走出,烏金箭頭上泛著奇異的光。
它的形制有些奇怪。
卻是從羅米的箭矢上拆下來。
那名科技獵人曾經試圖用這刃行者利器改制的長箭,擊穿展示出來的智能核心。
如果是真正的智能核心,配合上杰作鷹弩的強力,倒真的有可能被擊碎,而長箭自身也會損毀。
只是它打碎的不過一個空殼。
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箭頭自然就遺留了下來,路夢雖說不習慣使用鷹之十字弩,可也不會浪費,學習到的弓弩制作底子還在。
如果身前之人有什么異動。
這一發必定可以擊穿他。
——無論它是什么生物。
只見目鏡的準星中,是一張不那么熟悉可也不完全陌生的面孔。
湖鎮執法隊的統領、總管戰艦礁石號的船長。
也是效忠于守望者的第一人。
壯大勇。
剛剛,他還立于礁石號上,旁觀了路夢與秦的大戰,只是之后帶人先行躲入了船艙。
不知所蹤。
“是你贏了,紅之王。”在舊世界弩的指向下,壯大勇緩緩舉起了雙手:“不過,我也只是想要謀一條生路而已,有必要這么特意追過來、趕盡殺絕?”
“人走可以,”路夢不為所動,“東西留下。”
“你說什么?”
“這個時候還在裝……你臉上的皮膚都裂開了。”
壯大勇一驚,下意識摸了上去。
然而,入手處除了被水泡發的褶皺,整體還是一片光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傷口。
更沒有露出骨相。
路夢冷笑了一聲。
“被你發現了。”對方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壯大勇也不再掩飾,在一擊就能將人打得粉碎的舊世界弩下,他反而放下了雙手,好似個沒事人一般。
城外的光亮照在他的身后,給人只留下一個暗影。
可路夢看得出。
這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如死一般蒼白。
“你是從什么時候換過來的?”路夢頓了一下,開口叫破:“……吹哨者。”
“沒多久
對面笑了:“你果然知道。”
像是應聲一般,他的耳后忽然裂開一道口子,逐漸擴大到了全身成為一條側線。
他抓住一扯。
這“壯大勇”樣貌的人皮軟趴趴的,直接連成一片脫落了。
失去了滋養,它迅速失去了生機與活力,變得干癟下來。而人皮之下的軀干,滿是粘黏的血肉,可仍舊兀自站在那里,并沒有死亡倒下。
這生物圓突突的眼球與路夢對視著,沒法眨眼,只是瞳孔轉動。
仿佛理所當然。
又驚悚無比。
生化骨人。
——活著的吹哨者。
“船上有那么多具沒皮的尸體,我怎么可能猜不到?”
不知不覺中,這種可以根據人類樣貌改變形態的特種骨人,已經替代了礁石號船長的位置。而從零二的例子看,雖然不是必要條件,但是受害者的整套人皮本身,可以幫助他們更快速地摹仿融入。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準確叫出我們名號的人,已經屈指可數。”吹哨者從懷里慢慢掏出一個黑盒,“還能夠被人給記住,真是懷念啊。”
即便是在骨人統治世界的第二帝國,有關吹哨者的消息大多也是傳聞與猜測。
更別說帝國毀滅之后,在它的廢墟上重又建立起的新生文明了。
那真是如嬰兒般懵懂無知。
唯一有一個例外。
那一個團體,在第二帝國時期就已經探尋著吹哨者的身影,并且某種程度就是他們將極有可能與古人文明崩潰有關的另類同伴,一度重新帶入了大眾的視野范圍之中。
“果然,”吹哨者看向路夢,疑問句中帶著篤定,“你是……‘骨肉換生’的余黨?”
骨肉換生,這是一個在第二帝國時期誕生但又已經消亡的學派。
他們認為骨人的最初形態就是如同吹哨者一般,同樣是長滿了血肉、軀干飽滿。
然而因為骨人需要定期清除記憶才能維持程序與思維的正常運轉,加上血肉終歸會腐蝕,一般的骨人又不像吹哨者一樣能夠自己補充制造出肌體,最后就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只剩一副機械骨架。
連他們自己也不記得。
可若僅僅是如此,骨肉換生頂多算眾多骨人創生由來的假說之一而已,甚至無法證實。
即便信奉這一假說的公民,一時人數眾多,風頭無兩。
——他們也絕不會被彼時統治帝國的永恒賢君,親自下令剿滅。
聽到“骨肉換生”的詞匯時,路夢的神色有了變化,這變化也落入到了吹哨者光禿禿的眼球中。
這更加坐實了他的想法。
“說實話,”骨人把玩著手里的控制器,一邊感嘆:“我也非常地驚訝……”
“你們居然在人類中傳教。”
骨肉換生,顧名思義。
他們是可以相互轉換的。
如果說認為人類就是骨人的起源,這還只是一個學術領域的假說,那么骨肉換生隱藏在背后、更深層次的主張則是:
人類也可以成為骨人。
在第二帝國,骨人名義上是統治者,可實際的地位更加像是服務者,他們以安保機器維持著治安、憑借不朽的身軀前入各種生物所不能及的險境、開采礦山發掘原油、日夜不休地進行生產、建立起覆蓋全大陸的國家電網、將基于沼澤地生產的糧食運送供養給世界各地……明明他們自己并不需要進食。
骨人所做的一切,就是要重現遠古文明的輝煌,即便那所謂的‘舊帝國’就是他們自己推翻的。
而供養人類、延續這一古文明統治者后裔,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當然,從今天來看,一部分骨人的幸存者認為這一舉措完全沒有必要,機械生命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重建這個世界,而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保留下了人類,才最終導致了第二帝國的滅亡與毀滅。
而從人類的立場,最典型的視角正是奧克蘭圣教的經義。
作為反叛者,初代菲尼克斯看到的是:人類并非像帝國官方說的那般是他們服務的對象,而只是這些黑暗機械圈養起來為之取樂的寵物罷了。
五大元帥之一,犀牛機器人建立的兒童監獄便是其中一大例證。
如今只能自己在綠原耕種,賣盡苦力有一頓沒下頓,還終生蒙蔽在落后與愚昧之中。
同理,領主們告誡帝國的百姓:一旦脫離了貴族的保護與供養,就再也沒有武士軍團阻止敵人搶走燒死大家的妻兒、也沒有好心的商人賣給大家糧食、落到與圣國一樣的下場……所以絕對不要起反叛之心。
可不管后世怎么說,也不管當時就已經存在的非議,骨人帝國的高層創建者將保護人類的理念貫穿到了始終,這其中似乎有他們獨特的理由。
然而,骨肉換生學派的出現,吸引甚至主動蠱惑了那些艷羨骨人統治地位的人類,從讓他們舍棄自己的肢體開始、再到軀干臟器、最后則是踏上了替換大腦與思維的飛升之路……
已然發展成了秘密教派。
那些將自己頭顱交給骨人主持者的信徒沒有想到,就連擁有全部智能核心的整個第二帝國,其實都還并沒有編碼并保存活體意識的能力。
更何況他們那位一開始只是個被排擠的學術圈民科教主呢?
骨肉換生的理念,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完善。
在帝國警方看來。
這些儀式的背后,只是一場場赤裸裸地屠殺、尤其針對于人類公民的有目的的屠殺。
帝國建立之始,第一個被定義為邪教的團體出現了。
帽子12將軍,率領著他的警察營,連夜出動將骨肉換生學派剿滅,這一過程中大部分赴死的又是認為自己的飛升之路被斷絕、憤而起事的人類信徒。
只是,在彼時強絕的帝國暴力下,骨肉換生自然是無從對抗,但一個學派傳播開來,信徒容易俯首,思想卻是極難完全消滅。
甚至有傳聞,骨肉換生學派的創始人自己,從圍剿中逃出一劫。
即便是第二帝國,對于全大陸的探索也還沒能夠做到極致、搜捕無果。而作為骨人,那位教主有著悠長的壽命與記憶,隨時可能再次傳播開他的邪教思想。
為了防備骨肉換生卷土重來,帝國下令禁絕一切宗教活動,剿滅了不少人類社區中已經成型的教派。
而在這其中,包含一個信奉著光明之主的小團體,他們的信徒明面上假意改信,實則潛居幕后,慢慢發展,直到帝國崩潰走向末路時重現,再次舉起了烈火焚心的旗幟,公然宣稱自己的主人是曾經足以消滅所有黑暗骨人的奧克蘭……這就是后話。
不過,直到第二帝國的毀滅,骨肉換生學派本身,都沒有如官方擔心的那般死灰復燃。
這讓不少人確信了它的消亡。
當初的傳聞。
或許真的只是謠傳。
“——但是現在,我看到了‘余灰’。”吹哨者看著路夢,意有所指,“你們掩藏得很好。”
“那么正好,有沒有興趣做個交易?”他伸出手,血肉模糊的掌上躺著已經啟動、能夠操控如今洼地瀉湖下城區所有安全蜘蛛的控制器,“我就是要去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