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曼一時默默無言。
作為蜂人,他深知死蜂泛濫的危害,而那些僵尸化的怪物并非是出于食欲或應激反應才進行的殺戮。
殺戮本身,就是它們的目的。
只要有一天,霧人還沒有被清除,它們就一定還會四處擴散、襲擊村莊與路人……而圣國的軍區高層,居然因為爭權奪勢的理由,就放棄了這么好的一次機會,哪怕未來受擾的就是他們自己的國土……
反應過來后,他已經下意識接過了書冊,疑惑道:“這是?”
“神圣基地的設計圖紙,我已經讓大團長、你們的紅之王看過了,他讓我交給你。”格里芬說著,語氣平和,仿佛這根本就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其實就是特地來送這個的。”
聞言,蜂人工程師大吃一驚。
他連忙翻開書冊。
只見這厚厚的一本黃皮卷上,繪著包括城墻、壕溝在內的防御工事構造,以及箭塔、兵營等軍事建筑的種種簡略布防區位,它們線條粗劣明顯不是出自專業工程師之手,但配合下方密密麻麻的手寫數據備注與說明,憑沃曼的能力,完全能夠將之還原出來。
他來不及細看,而是連忙追問道:“你這是怎么得來的?”
“我畫的。”格里芬說。
“你?”沃曼不敢相信,詫異地看向他。
一般圣國百姓普遍教育水平不高,且不提他能不能寫出下方的注釋,當時作為圣國士兵中的一員,私自記錄描繪軍事基地的布局,還如此詳盡……這絕對算是間諜行為。
據格里芬剛剛所說,他們的部隊已經要撤軍,他又是怎么有時間和機會做到的?看出了沃曼的疑惑,格里芬說道:“我主動申請,留在了神圣基地……為了斷后。”
“在占領下廢棄的神圣基地后,我們大多數士兵都以為部隊會繼續進發,這里就是未來的前哨。”
“于是,有許多勇敢的兄弟,主動申請前來了這里,只希望一舉清除這些藍色的怪物。”
“不過,當時只有我知道:審判官已經決定后撤,因為日程相當迫切,他們擔心霧人會卷土重來、追上大部隊,拖慢班師進度……這座本來就不在他們管轄范圍內的基地,正好可以堵在后方、攔截它們。”
“但也因此,它會深陷霧中,成為掩護所有人撤退的犧牲品。”格里芬說,“我的那位長官,就是擔心自己也要送死,才憂慮地大醉一場……沒過幾天就找關系調離了前線部隊。”
“那你還要留下?”沃曼瞪大眼睛,“是因為要臨摹基地的布局圖么……”
“不,”格里芬否定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加入余燼教團,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大團長這樣的人存在……我只是不忍心,不忍心看著那些一無所知的兄弟,抱著抗擊霧人的熱血、結果卻白白送死。”
“知道真相的人中,沒有一個高階圣騎士愿意留下,但我馬上就要晉升圣騎士了,我認為最起碼……我有這個義務。”格里芬撫摸著手里的圣騎士十字,像是被回憶觸動,輕輕念出了一段禱文:“愛與和平……為了光之主奧克蘭。”
“不過,也正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一個教士……嗯,看你的表情,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沒錯,他是一個暗地里皈依了余燼的教士。”在沃曼驚訝的目光中,他緩緩抬頭,“然后,我聆聽到了真理。”
有關歷史、科技和世界的真相。
更讓格里芬觸動的是,這與他年少時做過的一個夢完全吻合:那時,光之主奧克蘭來夢中找過他,告訴他他以后會遇到一個有錢的外來流浪者,而這個人會帶領他找到“第一次滅絕”的真相。
是為天啟。
格里芬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覺得自己受到感召,離開家鄉加入了圣國軍隊,從圣選之子開始一路晉升……只可惜此后預言一直未能應驗,他也漸漸把這段記憶當成了青春期時常見的幻想迷夢。
可是現在,它成為了現實。
在教士的訴說中,余燼教團的創始人,那位大團長在發跡之初也只是一個最底層的拾荒客,卻一路崛起、四處流離,最后創建教團。
而不同于一般恪守清規戒律的宗教派系,余燼教團鼓勵發展、科技進步、以及財富自由流通……他們的活動資金,就是由斯昆鎮內的鍛工軍械行會以及兄弟會來支撐的。
團長他個人作為它們的所有者,也無疑算是有錢人。
所有模糊的征兆。
在那位教士的講述中一一對應。
作為沼澤地出身的工程師,沃曼還是太過低估了余燼教團的發展情況。
這個教團以斯坤為源頭,不僅在巴彥暗地里的支持下,風靡整個沙克王國,更關鍵的是它搶占了原有奧克蘭教的所有生態位——那些圣國派出來的流浪傳教士,幾乎全部皈依了余燼教團。
原本,他們只能畏畏縮縮躲在陰暗的角落,還只能挑選沙克王國中并不多見的人類來傳教,同時因為見證過外面世界的繁榮后,這些本來最堅定的教士也要時刻經受內心的矛盾與質疑。
最初,在圣國人看來,沙克族只是最野蠻不開化又墮落的魔鬼,自己憑借祖上傳承下來的神圣胸甲與圣騎士十字,就足以戰勝這些身負鱗甲的怪物。
可是隨著新政改革。
沙克王國開始引入各項新進科技與生產力,風力、冶煉、鍛造、醫藥……斯坤街道上的路燈雖然時閃時滅,可相比起圣國的火炬,已經亮堂了不知道多少倍。
這是最直觀的變化。
哪怕從整體國力上,沙克王國還遠遠比不上圣國;在經濟與科技水平上,更是沒法與學習對象聯合都市媲美……可外出的流浪傳教士們,竟是在他們這些古老的敵人身上,看到了一種勃勃生機。
而新政,還只是剛剛開始。
假以時日。
還真有超過人口眾多,但社會停止發展的神圣帝國的可能。
皈依者們,也在巴德的詩歌中,聽到了破除新政障礙、剿滅克拉爾之選、甚至救下了王國首席顧問的那位無名者、余燼教團創始人的故事。
沙克王國新政的加速,的確與余燼教團的發展綁定在了一起,彼此間是相輔相成的關系。
隨著新政讓王國氛圍越發開放,技術性人才不斷增加,就讓余燼教團有了生根的土壤;而余燼教團廣泛的傳播力以及獨特的教義理念,又進一步打破了原有的社會氛圍,同時讓許多學成歸來的教士投入到當地的發展生產中。
相比之下。
禁錮文化、抵制科技的奧克蘭教,哪怕是在原本的信者心中,都漸漸喪失了神圣性。
以至于,霍步陽甚至能派出一小批隱秘的傳教士,讓他們回圣國傳教。
而其中一位。
就以他原本奧克蘭教見習祭司的身份,潛入了圣國軍隊當中。
目的也很明確。
神圣基地于是——
“我知曉了大團長要在未來的閃地,建立起一座應許之城,作為文明之火重燃的基地……而為了撲滅初火,他的敵人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
格里芬微笑:“那么,為了保護這來之不易的果實……用神圣基地再適合不過,它原本就是為了守護而生的,只不過這一次,它要守護的是‘余燼’而非‘圣火’。”
因為在他看來,奧克蘭的圣火的確早已經熄滅了。
是時候該承認了:現在的世界并非造物主最初創生的珍寶,而是在一次次毀滅后,掙扎而生的殘骸。
它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現在進入的,是灰燼的時代。
“我認得字不多,主要是《圣火》和偷偷翻閱的《光輝圣典》,多余的文字都是由我口述,然后請那位教士記錄下來的——作為一個在前線親身駐扎在神圣基地內的士兵,我想我對于它各部分的構造與功能,了解得還是很全面。”
沃曼詫異地再次翻看書冊,這一次除了繪圖之外,他仔細關注了下方的注釋。
“地形選擇,易守難攻的高地或者山脊,視野開闊同時敵軍進攻需要消耗更多體力;可以合理利用更多自然屏障如河流、懸崖等,河流寬度最好超過50米,懸崖高度20米……設置三道防線:前沿、主防線、內部防線,層層遞進、增加縱深防御能力,各防線應保持距離,預留空間用于部隊調動和戰術變化,至少應足夠容納一千名士兵的集體機動,部隊組成……”
從建筑類型、據點選址再到兵力配比與部署……格里芬帶來的書冊幾乎無所不包。所謂神圣基地代表的,并不是一個死去靜止的軍鎮,而是一整套防御與軍事體系。
這才是圣國在強敵環伺下,依舊能夠屹立千年的能力。
格里芬的記述何止是全面,簡直可以說是透徹入骨。
他自身的軍事才能,也絕對不能小覷。
再多的,以沃曼的能力都有些看不懂了,他不得不承認,在軍事工程上那個麥爾教士或者更有發言權,要想建造起一座神圣基地,必須他們通力合作才行。
這一份圖紙的機密與珍貴程度……根本無法估量。
路夢將自己的哨站類型,選定為神圣基地,可不是臨時起意。
又或者說。
那是早有預謀。
只不過,即便是他也沒想到,余燼教團因為受到巴德的關注,傳播壯大得分外迅速;而神圣基地的圖紙,又能夠這么早得到——按照原先的設想,如果派遣間諜與刺客的形式許久未能取得效果的話,他就只好自己抽空去一趟了。
格里芬作為原版極具潛力的特殊角色,能被余燼教團吸納,這已經讓他感到驚喜——對方的背景故事中,那位帶來啟示的流浪者,無疑就是暗指的玩家本身,算是制作組留下的一個小彩蛋。
只是沒想到用這樣的方式應驗。
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對方還帶來了這樣貴重的一份禮物,可謂是節省了自己一大筆的精力和時間,并且能極大地推快據點建設、縮短晉升為哨站的時間。
因此,在接見了格里芬之后,他就立即麻煩對方去找沃曼和麥爾兩人接洽,自己則開始與人開始下一步的謀劃。
這樣的好消息,也算是沖淡了之前面臨復仇地威脅與人皮骨人事件的緊張氛圍。
蜂人工程師的手有些顫抖,確認了真實性與可行性之后,他都像是有些承受不起這份圖紙的份量。
可是,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所以,你是在留守神圣基地廢墟的時候,臨摹并記錄下了這份圖紙。我可以理解高階圣騎士與審判官們都離開了,沒有人監察……可伱是怎么帶著圖紙離開的呢?”
“神圣基地之堅固,說是廢墟,也只是之前駐守地士兵兄弟被霧人殺死啃食了……可各項防御措施都還在,我們甚至還有一些沒有朽爛的軍械。”格里芬說,“就是靠著它們,還有那些自愿留下的哨兵,大家堅持到了最后。”
在霧人的潮水中。
“我和那位教士還是告訴了他們真相……這當然引起了混亂,可最后還是平定了下來。”
格里芬的話輕描淡寫,但沃曼卻可以想象:那些主動留下抗擊霧人的哨兵,在得知援軍不會抵達、甚至圣國不會繼續向霧島進軍徹底掃除威脅,自己的奮戰只是徒勞之時……作為犧牲品的他們,那心中的絕望該是何等的劇烈。
恐怕,即便是曾經信仰最堅定的奧克蘭人,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只會崩潰。
格里芬說得輕松,但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要平息騷亂,用的肯定不是什么平和的手段。
也絕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
就在這時,蜂人工程師翻到下一頁,手一頓——上面出現了一大抹血跡,暗紅與藍綠交加,已經完全干涸了。
整本書冊明顯已經小心清理過一遍,但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完全消去這些痕跡。
“他們人呢?”沃曼問道。
“霧人后來果然卷土重來,因為沒有后方支援,神圣基地很快陷入了包圍之中,”格里芬輕聲道,“我的實力還算高強,能夠穿越圣國邊境而不被抓到當成逃兵,教士委托我一定要將這份圖紙送到……而他自己則帶著剩余的士兵突圍,向著霧島中心深入。”
“他說,如果大團長的預言沒有錯的話,在被霧人死亡圍場包圍的中心,霧氣彌漫之下……那里還有一座城市。”
“那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說完,黑甲的騎士不再繼續提起,他看向遠方——紅色的土墻一直綿延向天際,從外貌上它的確其貌不揚,甚至還會讓不少人生理性反感……可就是這樣的一道墻,在獸災之時拔地而起,庇護下了無數人的生命。
它不似宮殿一般華美。
卻遠勝其珍貴。
他知道,有閃地的牧民已經將其稱為“紅之王的不落長城”……只是親眼見到,才會感到如此反差與震撼,以至于之前都沒有預期,沒能認出來。
路北游大團長……連一道土墻,都能在他手中發揮出如此的功效。
相比之下。
格里芬不禁肖想:假如當時守護神圣基地的是他……又會是怎樣的結果?起碼,不會是同樣的結局。
格里芬身披黑甲,手按十字重劍,對還在看著圖紙書冊發呆的沃曼行了一個余燼的教禮:“希望我們都能早日看到,應許之城建立的那天。”
然后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