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地地勢,東高西低。
從遼闊的大草原開始,大地不斷隆起,等到四周全部化為了嶙峋的山地時,也就意味著脫離了閃地的范圍。
也正是由于這些山地。
攔住了些許溫暖的水汽,讓它們能有所停留,從而降下寶貴的雨水。
山腳下。
就是整個閃地最肥沃、又最安全的牧場。
它們被白眉氏族占據。
剩余次一級的草場,則像是一個圓圈波浪一般向外擴散,分給了剩下的小部族。
這些部族。
也就是白眉氏族的附庸。
他們共享這一片在閃地難得安詳的樂土。
然而。
今天的情況卻發生了改變。
——喙嘴獸災。
“快跑!”
原本足有幾百戶的山野氏族,如今全族上下卻只剩不到百人。
在蒼茫的平原上。
慌忙逃竄。
族中僅剩的幾頭加駝,背著救命的水和食糧,但它們的后腿上,已經被犁出了觸目驚心的傷痕,散發出腥味與腐臭。
光看痕跡。
就足以想象是什么樣可怕的生物攻擊到了它們。
如果不是山野氏族的馴獸師們拼命驅趕,恐怕這些可憐的馱獸,早已經屈服于本能的恐懼,四散逃竄了。
但加駝能夠克服恐懼。
它們的主人卻始終處于生死危機的煎熬之中。
亞倫和琪可,這兩位山野氏族僅存的馴獸師,直到此刻,都沒能忘記前幾天發生在他們部族中的慘狀。
那些長頸的巨獸。
已經算不上動物了。
簡直是惡魔。
是天神創造萬物之時,把所有惡意凝聚捏合在一起,又隨意丟給世人的小小玩笑。
山野氏族的士兵全部陣亡。
就連馴獸師們都損失大半。
如果不是亞倫和琪可恰好隨這一部族人外出放牧,又將喙嘴獸的氣味涂抹在身上,這才躲過了一劫,才帶著剩下的人逃了出去。
琪可作為部族中最年輕又最有天賦的馴獸師,平日里沒少受到小伙子們的追捧,她自己又處在這個年紀頗有愛美之心,時常利用去白眉氏族朝覲的機會,換取一些商人行會的精致小飾品。
如今,卻是滿身污穢。
肉食者的糞便,向來不會好聞。
只是琪可如今已經顧不得這些,臉上只剩下驚恐與疲憊,往日的驕傲再也消失不見。
她那點馴獸能力。
平時可以馴服部族中性情最暴烈的公牛,但在喙嘴獸身上,卻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而另一位馴獸師亞倫。
雙目赤紅,血絲如藻。
他清楚地記得。
自己被迫翻找喙嘴獸反芻出的食丸,在那堆不能消化的毛發、衣物中,看到的那一枚銀手環。
那是他送給新婚妻子的禮物。
“怎么會這樣……”亞倫喃喃道。
哪怕對這次喙嘴獸災已經有所預料,但它的猛烈程度,還是要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尤其是對于已經習慣了和平安定的閃東部族來說。
地勢上決定了。
他們不會像閃西一樣受到外來勢力的凌虐。
出了什么事情。
也有宗主白眉氏族頂著。
再怎么說也不至于淪落到這個地步。
“我們這是在向西……”另一邊,琪可則沒有想那么多,她觀察著太陽的方向,猛然察覺,“這不是自投羅網?”
根據以往的經驗。
閃地西部的受災情況,通常要比東部嚴重得多。
現如今連他們這些閃東部族都被迫開始遷徙,要是一頭扎到西邊去……等待自己的恐怕就是滿草原的染血長頸。
“不,我們沒走錯。”亞倫死死睜著雙眼,一鞭子打在加駝身上,同時催促族人加緊腳步,“這也是奇怪的地方……”
他與不少其他受災的部族溝通過。
然后驚奇地發現。
自己這些處在閃地東部最外圍(可以說被東西包夾)的部族,遭遇的喙嘴獸,大多并非來自按理說可以長驅直入的西部。
它們恰恰是從東邊過來。
那是有著白眉氏族嚴密防守的路線,喙嘴獸們卻仿佛忽視了這個最大的部族,朝著他們這些小蝦米一擁而來。
反倒是閃地西部的方向。
有些風平浪靜。
難道是這一次的喙嘴獸災恰好沒有影響到西邊?
可閃地西部一馬平川,無甚阻礙,哪怕亞倫自己是喙嘴獸,都不會忽視這里。
但現實就擺在眼前。
亞倫也沒法另作他想。
只得在心中泣血一般羨慕:對方這一回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
可就在兩位馴獸師一邊領隊,一邊商議著逃亡路線的時候,一道雄渾的嘶鳴在廣闊的草原上響起。
如同號角。
又好似催命符。
山野氏族中人,明知結果,但還是克制不住地回頭望去,戰戰兢兢——
一根如同煙囪般粗壯的長頸。
帶著好似在微笑的尖喙頭顱。
仰頭長鳴。
喙嘴獸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遠處的地平線盡頭出現。
只有一頭。
但所有的牧民,都變了臉色。
“長者期……”
長者期的喙嘴獸!
在本就嗜血龐大的喙嘴獸基礎上,突破了自然生長的極限,化身行走的屠戮機器。
那是來自骸骨荒原,
真正的怪物。
據說,哪怕是從亙古一直生存下來的巨獸利維坦,都有可能被它們捕食。
明明發現這只喙嘴獸王時。
對方還在天邊。
但光是這樣看著,它的身形就已經無比清晰,而下一個瞬間,又好似膨大了一圈——
它正在飛速靠近。
草原,像地震一般顫動。
“跑!”亞倫怒吼。
事到如今,哪還有別的選擇?
他們好不容易已經逃到了這里,又怎么會輕易放棄生的希望。
哪怕它是那么渺茫。
山野氏族的族人們慌亂地邁起腳步,從已經疲憊不堪的身軀中,壓榨出最后一絲力氣。
然而,一只加駝在聽到喙嘴獸的嘶吼后,像是終于承受不住恐懼斷了弦,一下子栽倒在地,怎么爬都站不起來。
琪可拉住韁繩,想要催促它站起來。
“別管了!”
亞倫一把拉過她,亡命地跑了起來。
還沒跑出幾百米。
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凄厲的慘叫。
只見喙嘴獸王已經追到了倒地的加駝邊,見獵心喜,揚起長頸像是從高空刺下一般,一口咬在它的身上。
山野氏族飼養的加駝。
膘肥體壯,體長也有三米多。
但在這長者期喙嘴獸的對比下,簡直就像是一只無助的初生小羊羔。
只一口,
就背脊斷裂,皮開肉綻。
令人牙酸的咀嚼聲,隔了這么遠都能聽見。
更別說那發自內心狂躁欣喜的吼叫。
對方已經越追越近。
也只有它的這種實力與速度,才能脫離出族群,獨自追上原本已經逃脫包圍的山野氏族。
這時,亞倫卻被激發出了靈感。
他扯住另一只加駝的韁繩,從懷中掏出尖刀,一刀劃過。
刺瞎了加駝的雙眼。
沒等這馱獸吃痛發狂,亞倫就利用自己的馴獸技巧,驅使它轉身。
加駝朝著后方的喙嘴獸沖去。
不一會兒。
又是一陣慘叫與哀鳴。
可因為攻擊加駝。
喙嘴獸王的步伐被拖慢了。
琪可目睹了這一幕,很快就從震驚中明白過來,有樣學樣。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時間,拉開的這一點點距離,都能極大增加他們逃生的機會。
不一會兒。
山野氏族僅剩的幾頭加駝,就全部被犧牲在了這里,連帶它們身上的物資,留下一路殘破帶血尸骸,已經分不清原貌。
可是,這還不夠。
喙嘴獸生長到長者期,已經擁有了初步的智慧,它好像反應過來只要殺死加駝,再追上那些逃竄的人類。
那所有的肉食。
就都是它的。
因此,喙嘴獸王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殺死了加駝,卻沒有被它們的尸體吸引進食,隨即又追了上來。
還不夠!
見狀,亞倫只能做出最艱難的決定。
“散開!”
并非是與琪可一人一隊,分頭行動。
而是全部分散。
以喙嘴獸的速度,如果被追上的時候再想分隊,就來不及了。
他們會被全部剿滅。
只能散作滿天星,各憑本事。
但這也就意味著。
山野氏族,從此以后將永遠不復存在……他們的族人,就將成為過去閃地上最常見也最悲慘的流民。
在以前的日子里。
獸災過后,無數小部族消失,流民們就會前往白眉氏族,尋求庇護或者干脆加入他們。
白眉氏族也因此不斷壯大,一直到發展成今天的這地步。
但是現在。
閃地東部自身難保。
他們成為流民之后,又該何去何從?
這對亞倫來說。
是一個絕望的問題。
但思考它的前提是,他們至少有人要能從這只喙嘴獸王的追擊中活下去!
可是。
即便他們做出了這個艱難地決定。
一件令山野氏族徹底絕望的事情發生了:
“嗷嗚————”
狼嚎!
“前面,有埋骨地狼……”聽到聲音的亞倫,臉色一變,腳下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幾乎要踉蹌倒地。
前方,遍野的狼嚎。
這陣仗,來的還不是一只。
而是一個頗具規模的狼群。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埋骨地狼會在白天狩獵,以及出現在喙嘴獸的活動范圍里。
但現在的問題是。
哪怕山野氏族散開,能夠躲過喙嘴獸王的追擊——對方畢竟只有一頭,分身乏術。
卻逃不過狼群的追捕。
他們更是會被一個個叼走撕碎。
所有的生路都被堵上。
前有狼群,后有喙嘴獸。
已是絕境。
所有的族人都察覺到了這點,心如死灰地停下了腳步。
亞倫一咬牙,看向身邊的琪可,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走!”
她是個有天賦的年輕人。
相比起自己,也只有她的馴獸技能與親和力,有可能逃過狼群的追捕,瞞天過海。
如果山野氏族的其余所有人。
都注定葬身于此。
那也至少要留下一個火種,一份希望!
不料,琪可像是沒有聽到他帶著嚴厲與囑托的命令,而是呆愣著看向前方,好似察覺到了什么。
“亞倫叔……那不是埋骨地狼,不,不對。”隨即,她驚訝地用手一指,“它們是埋骨地狼,但是……”
“但是它們上面有人!”
話音剛落。
伴隨著遍野呼應的狼嚎,埋骨地狼們棕紅色的背影也浮現在了草丘的盡頭,像是一片暗色血潮。
而亞倫也驚訝地發現。
正如琪可所說。
狼背上,坐著一個個士兵!
四肢瘦削但精悍的兵蜂身披輕便的革甲,白色獸毛從皮領中翻出,迎著長風獵獵翻涌。
他們手中的長兵。
尖刃指天如林。
在騎手的驅使下,埋骨地狼們溫順如狗,并沒有如野生狼群四處捕食,對獵物發動沖鋒。
倒像是列隊出游一般。
“這是……怎么回事?”被這場面震懾到,亞倫一時都忘記了危機,疑惑浮上心頭,“他們,是誰人的部眾?”
狼騎兵。
閃地各部族,也并非沒有幻想過。
包括亞倫·山野自己。
但從沒有人能成功。
可這一支部隊,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狼騎兵們。
也發現了山野氏族以及遙遠但逐漸逼近的巨型喙嘴獸,當下出現一陣騷動。
經過又一段時間的發展。
他們已經擴編到七八十人。
可要對付一頭長者期的喙嘴獸,還是力有未逮。
如果是正常遭遇。
哪怕面前是一個流浪部族遇襲,狼騎兵的指揮官也一定會下令趕緊撤離,保全紅之王的資產以及自己的性命。
但是此刻。
幾列狼騎兵雖然出現了自然騷動卻并沒有慌亂,依舊嚴陣以待。
“長者期啊,真是難得……”有人開口:“迎擊。”
說話的并非領隊的指揮官,但全體狼騎兵還是得令,從草丘上一涌而下。
看在山野氏族的眾人眼中。
那就是棕紅色的潮水。
他們經過亞倫等人的身邊時,掀起了陣陣長風,亞倫甚至能看清那些埋骨地狼咬住轡頭時流出的口水。
可他們就是這么忽視了自己。
迎向了身后窮追不舍的喙嘴獸。
不過狼騎兵們并沒有直接沖鋒,而是迅速散開成型,如同圍獵般繞圈。
待到長者期巨獸靠近時。
它長頸一滯。
竟是發現自己好像扎進了狼群的包圍之中。
不過,
喙嘴獸絲毫不懼。
隨著它的跑動,正前方的狼騎兵的確只能慌忙后撤,讓開位置。
多一些食糧罷了。
腳步重擊如雷。
這時,琪可卻發現:
隨著狼騎兵們沖下,草丘上卻還有另一些步行的人影。
他們大多并未手持兵刃,身邊的馱獸上裝的也都是一些工程器械。
唯有領頭的一人。
身披大氅,拄刀而立。
在陽光的反射下,那刀刃竟是鮮紅如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