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魚村的警報還在繼續。
所有人都很驚訝:這樣規格的反應,是他們來參加會盟后還沒有見到過的。
他們不是那些能夠決定沼澤地命運的巨頭。
只是一些分散在密林各處,有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小幫小派。雖說在當地也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但來了鯊魚村,也就是一群要仰人鼻息生存的小蝦米。
這次來,為了能混上一個參與會盟的牌面。
大家都付出了不少的代價,像錢糧開幣、刀刃兵甲、農奴女人……比比皆是,不過這都是值得的。
在巨頭們看來,你是宣誓效忠。
但在他們自己看來,這何嘗不是一種拜碼頭、找靠山?
而就在此刻,聽到響徹城區的警報,各色幫眾都異常興奮。
這就是表現的時候了。
哪怕只是一個部件,放在沼澤地也足夠新奇——當然就算有完整的巨船,在這片小水澤也開不起來。
但是去湊份熱鬧,說不定就立功了。
柴世不由得推測。
他也選擇了水路。
在很早以前,包括沼澤地、南方濕地在內的大片土地,其實都是一個巨型港口……而自家所在的鉤子海濱,以往甚至不是陸地,而是遠洋深海。
大尖牙覺得沒有問題,便帶著幾個親衛走進船艙,剩余的成員則在船板上警戒掌舵。
藥力上頭,讓大尖牙更加興奮,而在腦中也一直在回憶著柴世說的地點。
大尖牙非常懷疑,正是因此,這位兜帽侍衛才對黑色轉換者有些興趣,畢竟近來這些蜂人治下的村莊黑浸膏產量大增。
這是鯊魚村的偏僻角落,即便有人居住,被警報吸引也早已離開,篷船行進的速度也流暢起來。
能夠在鯊魚村有自己的船只的,那都是當地的大幫派,這緊急時刻,他們不會和其他的小雜魚一樣爭搶步行通道,來往反而更加迅速。
但不管怎么說,這些古老的遺產已經被開掘出來,為格蕾絲夫人所用。剩下的一點玩具,則賜給了雙刃團。
“怎么回事。”大尖牙蹙眉,放下酒杯。
整艘篷船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滑行了一段距離,就緩緩停下。
他們不知道會場上發生了什么。
一時間,鯊魚村如同一個蟻穴一般混亂,形形色色穿著不同樣式制服的人們,在懸空的棧道中穿梭,又向警報的中心匯聚而去。
“之前檢查的時候,明明還儲存了一箱的……”
大尖牙打量著這個手下,像是要把他看透一樣——對方的犯錯,讓自己這接連的好心情第一次蒙上了陰霾。
彼此間偶爾也會有碰撞、爭執,場面異常嘈雜,來往的人流甚至都將古老的木板棧道壓得嘎吱作響,讓人不由得憂心它會斷裂開來。
他本就是從會場中離開的,不可能再返回去,男人帶著幫眾跳上雙刃團的專屬篷船,逆著人流開動。
當挖掘出這些殘骸的時候,便是負責主持的兜帽侍衛柴世都不由得驚嘆——難以想象,在密林之下,竟是有如同船只墳場一般,埋葬著一堆鋼鐵尸體。它們如果還是全新的,都足以與聯合都市的軍艦以及商人行會最大的貨船相媲美。但從船艙上殘留的漁網漁具以及魚類枯骨來看,它們在過去就只是漁民們賴以謀生的小家伙什。
“大頭領!”
他想了想,命令手下把雙刃團的旗幟掛出。
他退場得早,不知道兩個反蓄奴者已經逃脫離開,更不知道那聯合城武士長官“無故”落水。
離那里已是不遠。
等了一會兒,人群逐漸稀疏。
“實在抱歉。”幫眾捏了一把汗,但也只能道歉。
這樣,自知惹不起他們的小幫派,看到就會遠遠避開;而那些同等分量的巨頭看到,多少也會給一分面子。
這不是推卸責任,而是說的實話。
“沒油了?”大尖牙戴著面罩看不清表情,但聽語氣也知道是在冷笑,“你們平時就是這么準備的嗎?”
因為逆著大家前進的方向,他們還是會不時發生強硬的碰撞。
而水面上,來往的漁船更是川流不息。
這個男人只是憑借天生的敏銳,察覺到:在自己離開之后,會場上發生了一些其余的變化。否則在有聯合城插手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掌控不了局面。
但大尖牙現在有要做的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只聽得船尾突突兩下,便熄了火。
有雙刃團成員掀開船簾,躬身進來,又有一些慌張:“好像是……沒油了。”
相比較起其他的船只,這艘篷船算是堅固高大的,在船尾處還裝上了柴油渦輪,不用人工劃槳——這是它們在沼澤地遺跡中挖掘出來的,那些船只殘骸早已朽爛,但單獨安置的一些備用發動機倒是歷久彌新。
而雙刃團雖然也能生產,但頂多是自產自銷罷了。
柴油渦輪,自然是需要燃料了。
他取出船上備好的血色朗姆酒,給自己酌上一杯——這種加料的飲品在聯合城的貴族圈尤為暢銷、風靡一時,便是柴世都非常喜愛。
大尖牙站在篷船上,看著他的這艘“坐騎”,將來往的船隊如同鋼刀插進黃油一般切開。
場面的混亂,讓大尖牙也有些吃驚。
按理說,就是把他丟進水里喂魚,或者像對待那些欠下終身債務賭徒或染上毒癮傾家蕩產賣妻當女的沼澤民一樣,大卸八塊分尸售賣都不為過。
只是,柴世已經告訴了自己真相。
一想到平日里熟悉的幫眾,即便是在死后,他的身體部件都可能會以另一種形式,在某一只怪物亦或是惡鬼般的東西身上存活著,便是大尖牙這樣冷硬的男人,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栗。
出于恐懼而不是溫柔,他決定對自己的身邊人包容一些。
他揮了揮手,示意不要緊張:“那備用的燃油呢?”
“大頭領,鯊魚村現在已經沒有燃油儲備了。”
幫眾沒有回話,倒是身邊的親衛提醒道:“‘跳舞骨人’的那些機器也無能為力。”
大尖牙這才想起。
前些日子,是有幫眾來匯報過。
沼澤地,自身并不產燃油,所有的化石能源和制品,都是從位于‘死亡之地’的黑砂城進口的。
在‘洼地泄湖’這一片聯合城的采油大區衰落后,整個大陸已知還有燃油儲備的,就只有那片鋼鐵森林組成的黑色沙漠。可惜那里酸雨密布,終日不絕,凡人進入若是稍有不慎,可能連骸骨殘渣都剩不下。
能夠居住在其中的,就只有骨人這樣的機械生命。
而鯊魚村之所以允許‘跳舞骨人’的存在,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它是一座銷金窟,每年給獵犬幫繳納巨額保護費;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里的骨人,與黑砂城有著聯系往來。
從這個渠道,至少鯊魚村這一座城市的燃油,沒怎么缺乏過。
“我記得……”
大尖牙手指叩了叩桌子:“是獵犬幫討去了?”
“是。”親衛附和道。
‘跳舞骨人’的燃油供應量并未減少,卻是買方加大了需求量。會盟以來,獵犬幫的采購數量大增。據說到最后,都逼得‘跳舞骨人’的老板親自出面,說實在是不能再賣了,否則他們連自用的燃油都沒有了,包括他自己在內所有的骨人店員都得停機……
或許是鯊魚村近來的流動人口大增,各方面都需要用到燃料,獵犬幫作為東道主,自然不能吝嗇,當時大尖牙也不覺得奇怪。
而要采購燃油,雙刃團自然是競爭不過獵犬幫的。
“算了。”他想了想,讓幫眾把船艙中的烈酒開出來,也能臨時應急,湊合用。
這些酒不加料的話,就只是普通的高度蒸餾糖酒,甚至算不得奢侈品,只是用來給沼澤地人暖身子的,喝下去火辣辣的,并沒有什么別的滋味。
“要是還不夠,那你們就給我自己下去劃船。”
臨了,大尖牙還是冷笑道。
幫眾連忙點頭稱是,招呼同伴把酒箱搬了出去。
船艙外一陣窸窸窣窣,隨即回復了平靜。
大尖牙呼出一口氣。
血色朗姆的藥效上來,他感覺自己露在面罩外的半張臉,都有些滾燙通紅,渾身舒爽。
啪的一下。
整個船艙忽然陷入了黑暗。
電燈熄滅了。
“又是怎么了!”大尖牙將酒杯拍在桌面上。
布簾再次掀開,帶著濕氣的涼風,從湖面上涌入船艙,吹在他的臉上。冷熱交替,讓雙刃團的大頭領不禁打了個寒顫。
逆著外面的月光,一個人影走進了黑暗。
“船上沒有蓄電池。”來人說道,“發電機也是燒油的。”
這倒確實……大尖牙一愣。
但我不是剛吩咐過了嗎?
他正這么想著,船尾處的發動機又已經重新轟鳴,只是比起原先更微弱了些,篷船重新緩緩開動,速度慢了不少。
但就在這時,大尖牙卻注意到。
這個進來請示的人沒有離去,而是走上前來,盤腿坐在了自己的對面。
他掏出一個酒瓶,放在桌上。
酒液澄澈,正是剛剛的其中一瓶。
來人取了一個杯子,自顧自的將烈酒倒出,辛辣的香氣撲鼻,他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一股霧氣蒸騰而起。
走進來的時候,青年的身體濕漉漉的,而此刻他竟是用極速上升的體溫,就快要將衣物上的水分烤干。
就仿佛這人的身體不是由血肉組成的,倒像是一尊正在燃燒的火爐。
“大膽!”雙刃團的親衛拔出雙刀,怒視著他。
他們還從未見過,有幫眾敢在大頭領面前這么大膽。
莫不是剛剛見大頭領如同轉性了一般好說話,就開始放肆起來了?
真是不管教不行,欠收拾……
“咔。”
大尖牙抬起右手,制止了他們。
大頭領……親衛們很驚訝。
莫非,這個狠戾的男人,真的性格大變?倒是他們這些從小養大朝夕相處的死士親衛遲鈍到沒有察覺……
但很快,他們知道自己誤會了。
因為,大尖牙舉起的手,在微微顫抖。
那不是因為血色朗姆酒的藥效——倒更像是恐懼!
大尖牙,在戰栗。
“是你!”斑駁的鐵甲面罩下,男人咬著牙開口。
——只有這樣,這個雙刃團的大頭領,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聽著顯得平靜。
來人喝干了整整半瓶酒,這才抬起頭,對上大尖牙的視線。
他的瞳孔,泛著微光。
就像是一只在夜間覓食的貓科動物——這能幫助它們在黑暗中也更能看清獵物。
這是焦土之子,在廢土上進化出的特異優勢。
大尖牙也是焦土之子,所以他看清了對方的樣子。
——剝皮人的副頭領。
從在鯊魚村外見面開始,這副面孔他就無比熟悉,熟悉到晚上做夢都忍不住翻出來咒罵的地步。
但,若僅此而已,還不足以讓大尖牙感到恐懼。
他看清了,對方的裝束。
一身仿佛如密林一般幽暗的墨綠綁帶,露出特制的貼身內襯皮甲,便是在水下游動,也能最大限度地減少阻力。
腰間,是一匝細小的箭枝,鐵簇上抹好了毒藥。
它可以用特產的竹弓發射出去,也可以當做近距離的飛鏢,但看起來并沒有動用過的樣子,倒像是裝飾。
副頭領沒有戴面罩。
但還是足以表明身份。
——沼澤忍者。
船艙內,在親衛們的包圍之下,以及大尖牙驚愕的目光中。
路夢吐出一口酒氣。
血液沸騰起來,在身體里奔流而過,帶來絲絲暖意。
長時間潛水造成的失溫現象,逐漸退去。
憑他的體質,轉瞬間就又恢復到了最佳狀態。
“是我。”他開口道。
高架平臺上,蜂人王子焦急地等待著。
“大,大頭領!”終于,有幫眾順著浮船垂下的繩索,爬出了水面。
這是一名工蜂,吃苦耐勞,但即便如此,長時間的水下搜尋還是讓它的臉色憋得靛青,仿佛隨時都會暈厥過去。
大黑眉管不了這么多,一躍到船板上,直接拎起工蜂幫眾:
“找到碧眼大人了嗎!”
他現在只關心這個。搜尋花費的時間,已經超出預想中太多了。
“找,找找到了。”工蜂不善言語,“但,但是……”
“在哪?”大黑眉大喜過望。
隨即,他順著工蜂的視線看去。
那是幫眾手里拉扯著的,露出灰黃色的皮膚。
的確是兵蜂沒錯。
大黑眉已經吩咐過,如果在水下找到那個聯合城的武士長官,先幫他解開沉重的武士鎧,讓大人脫身而出,這才方便上浮。
至于掉落的鎧甲,可以事后慢慢打撈。
然而,目睹了這一幕的大黑眉,卻像是迎頭有一桶涼水澆下,從頭頂順著脊柱,直接寒到了心底。
那的確是聯合城的兵蜂武士,碧眼。
然而,卻只剩下一層堅韌的皮囊,它從中剖開,漂浮在水面,隨著波濤上下起伏。
“碧眼大人!”
到此時,仍有貪吃的黑魚搞不清楚狀況,在水中偷偷啄食著尸體殘渣,一下又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