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來送水的女孩此刻站在路夢身邊，一身小號制式軍服，腰挎直刀，頭上骨角潔白，年紀不大卻透著一絲高貴和凌冽。
“嗯？叫我干嘛。”她還在擦拭手上的熱茶，察覺到龐佩的視線和稱呼，便狠狠瞪了回去，頗為不忿。
這樣貌，這態度……
不是沙克小公主瀨戶又是何人？
龐佩腦子嗡的一下，全懵了。
一剎那間，他明明穩穩坐在座椅上，卻覺得天旋地轉。
瀨戶公主還未正式出仕，少有拋頭露面，一般的沙克民眾或許并不認識她，可龐佩作為宮廷顧問，卻是能時常見到這個成長在王宮中的公主、石魔的寶貝女兒，對她的樣貌行事自然十分熟悉……哪怕對方可能并記不住自己。
可是，可是……
瀨戶明明應該還在接受那個巴彥的教導，還在為能不能通過部族大會戰士的試煉而苦惱，還老老實實待在阿德馬克才對！
怎么，怎么會突然出現在沼澤地。
出現在鯊魚村。
驚覺：
他帶著痛楚看向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
剛才對方叫公主時，是直呼其名——這意味著他一直都知道瀨戶的身份。
“哼，牛嚼牡丹。”瀨戶輕哧了一下，走回到旁邊，按著刀柄，腰背挺直，身姿如一張緊繃的強弓。
可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畢竟是沼澤地的特產，底子差不到哪里去。
倒是這個從自家王宮里來的特使，打扮得像個暴發戶貴族似地，口口聲聲說著外交禮節，卻連這點基本的客套都不懂，還不如聯軍中的那些大老粗。
靈光一現，龐佩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實在遠超這個沙克顧問的想象。
“沒，不是……”龐佩一扭頭，對上了紅之王的目光。
作為一個王國特使，這無疑是極大的失儀。
瀨戶皺了皺眉，扯得小巧的鼻尖一動，隨即嘆了口氣，轉手從托盤上取下水壺，走到龐佩面前扶正瓷杯，金黃透綠的茶水傾倒如線，盛得滿滿的。
一想到這兒，瀨戶狠狠地瞪了龐佩一眼。
說起來……
她對石魔表面上都不一定有這么孝敬——
她這位弟子自然不會缺席，期間鬧著要給大家上茶，旁人或是不知道她的身份，或是與她沒有那么多隔閡，相處得也很融洽。
面不改色……這還是人么。
對于瀨戶倒上的茶水。
“多謝，公，公主……”
問題難道是這個么！
這是我們沙克王國的公主，她在這里，你關心的是茶？
要知道，因為母女相處模式的緣故。
只是這一次，絲毫沒有好臉色。
“既然這樣，”路夢笑了一下，看向小公主，“瀨戶，再給從故鄉來的特使上一杯吧，畢竟是你的手藝。”
隨即。
用來沖泡茶葉的，都是剛燒好的滾水。
火辣辣的感覺充斥了整個口腔食道，刺得龐佩眼眶瞬間爆紅，淚水就要噴涌而出。
這一次路夢宴請聯軍骨干。
這茶葉是她跟著沼澤地的茶農一起去采摘的，烘焙的過程也頗有樂趣，煮茶的火候也是纏著一位老師傅許久，燒壞了兩爐水才好不容易把握準的，全程興致勃勃。
他這時也沒有再叫對方在沼澤地的化名。
只見路夢嘴角上揚，就這么微笑著看著他。
在瀨戶如同要吃人般的視線中，龐佩顫顫巍巍地接過瓷杯，連茶水晃了出來都渾然不覺，直接一飲而盡。
一股清香涌上鼻尖。
剛剛，自己好像還打翻了她親手送上來的茶杯來著……
龐佩的手，瞬間抖得像篩子一樣。
這樣的溫度。
可是明明剛才紅之王也是吹都不吹，直接飲下茶水……龐佩差點就要用手掌往嘴里扇風，又忍住真的像一頭牛一般喘氣的沖動。
所有人也都很捧場，交口稱贊。
龐佩感覺自己的整個嘴巴都被煮熟了，茶水便是再有什么澀中回甘都體會不出來，只能艱難開口：
“很，很好……”
甚至還在這里端茶送水！？
另一邊，路夢看了看兩人，一挑眉：“龐特使，是這茶不合你的口味么？”
奈何，就是止不住。
要知道，就連此前面對紅之王時，因為有心理預期，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說起來。
在阿德馬克，他們這些王宮顧問也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過瀨戶公主了。
大家都以為是巴彥這個指定的老師，在專心教導她——而陰謀論者則會認為是這個首席顧問，故意要掌控公主，隔絕她與其他廷臣的往來……
但，反正人家母親都沒過問。
外人們又說得上什么？
現在看來，小公主消失在大家視野中的這段時間。
正是到了沼澤地！
可是，為什么又和這鯊魚村的主人、紅之王扯在一起？
并且，看他們相處的樣子。
還是自家的公主，在聽命于對方……
“龐特使，”路夢的話打斷了沙克人的思路，“我與沙克王國的關系，以及我們為什么不需要向你報告……我想，你已經知道理由了吧。”
他掏出一枚鐵牌，放在桌上一推。
在龐佩稍微看清了鐵牌的形制后，還沒來得及辨認銘文，就又收了回來。
龐佩一愣。
他知道，那是由王國頒發的，戰士的鐵牌。
這個沼澤地的人類……
居然是一個官方認可的‘沙克戰士’？
剎那間，靈光如驚雷般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串成一線——
小公主隱匿、瀨戶出現在沼澤地、巴彥語焉不詳、放逐骸骨團、運送物資、紅之王、人類戰士……
在出發之前，龐佩以為這是巴彥的圖謀。
然而，即便那個無角人是首席顧問，權勢滔天，有時候也不擇手段……但再給他幾個膽子，也不敢把算盤打到瀨戶公主的頭上，親自送他的學生到這么危險的地方來。
因為，小公主雖然不是儲君。
卻是那位石魔的女兒。
那個年輕時就敢于對老國王沙格爾拔劍，并通過決斗一舉奪下王位的戰士，多年過后，更是處在全盛時期，力壓所有的反對聲音，無視阻礙直接推行新政。
有這樣的實力與魄力。
不亞于曾經的克拉爾。
在三大國度中，沙克王國國力最為孱弱，一度也內亂頻頻，克拉爾之選肆掠割據。
只是，因為知道有石魔的存在。
任何敵人，都不會認為他們有可趁之機。
而排除了戰士、國王的身份。
她更是一位母親。
如果自己的孩子受到編排暗算，她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實在是無法想象。其后果，即便是身為五人眾的將軍們也無法承擔……這一點，巴彥自然清楚，不會自恃信任，就觸犯她的逆鱗。
那么，允許瀨戶出現在這里。
又讓骸骨團帶著武力、物資支援沼澤地……
瀨戶身邊，這位實力高強的紅之王，還曾經是沙克的戰士……
如果這一切不是巴彥的安排。
那又能是誰的？
“艾薩塔……石魔……”龐佩近乎呻吟一般，不自覺就說出了內心里的想法。
“嗯？”瀨戶一偏頭。
有些納悶，對方為什么這個時候說起自己母親的名字。
“敬戰無不勝的石魔。”路夢略一舉杯，喝掉了茶底。
順勢藏起微笑。
“敬……偉大的陛下……”龐佩只能隨聲附和，陪著笑。
只是，他的笑容里帶著苦澀。
一切都明朗了：
任何人，都不敢貿然把瀨戶送入險地。
但，如果安排小公主的。
恰恰就是她自己的母親呢？
這是一場歷練。
石魔是一個偉大的戰士，像是砂巖一般堅毅嚴厲，而沙克族傳統又以戰斗為榮耀，她為自己的女兒安排艱難的任務，完全可以想象——也只有她有這個資格，敢下這個決斷。
而讓巴彥調配物資、安排保護……則又是母愛的一面。
畢竟任務再危險。
作為一個母親，也不會真心希望女兒出什么事故。
至于巴彥的語焉不詳，不愿意透露，就更好理解。
歷練地點，是在遙遠的沼澤地深處，這里脫離王國保護，一旦泄露消息，會惹得多方覬覦，讓小公主的歷練之旅危險性陡增。
從王國到這里，來往一趟都以數月計，消息傳遞艱難緩慢——這一點，從曾經雙方貿易斷糧后，巴彥都要派專人調查就可見一斑。
而哪怕得知了消息。
想及時支援，更鞭長莫及……只能事先安排保護。
龐佩回憶起那個無角人為難的臉色，越發覺得猜中了真相——而此刻他自己的臉色，則變得更為難看，青紫的皮膚中居然透出一絲慘白，像是缺血了一般。
現在知道了，這是多么絕密的事情。
自己當初還要刨根問底，固執地摻和……這下好了，直接刨到了石魔女王頭上。
回想起巴彥說的話：
“龐佩，要不然……你跟著一起去吧。”
這哪里是妥協。
明明是在給自己甩鍋、挖坑！
如果巴彥是唯一知道石魔計劃并安排執行的人，那如果瀨戶出了什么差錯，他這個首席顧問一定難逃其咎——權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幾乎是這個無角人一生的寫照，步步艱辛、如履薄冰。
但是現在，自己中途參與了進來……
那萬一石魔問責，他完全可以說：都是龐佩不聽指揮，干擾了計劃，泄露了機密！
不僅把責任甩得干干凈凈。
還能趁機扳倒龐佩一系，嚴重的情況下，甚至可能波及到作為自己后臺的將軍——
后悔，龐佩現在就是滿心的后悔。
悔不當初。
如果早知道，沼澤地里發生的是這檔子事，那他打死都不會聽從巴彥的蠱惑，屁顛屁顛跑到這來，還要來抓他的把柄。
可是，現在親眼看見了瀨戶公主本人。
龐佩就等于被綁在了這個計劃上……不僅要承擔責任，還撈不到半點好處，甚至為了歷練的順利進行，他還得像巴彥一般，出心出力，做個全程保姆，容不得半點閃失。
將軍要是知道了。
一定會恨不得宰了他……
可惜宰不得。
他們自己拿著把柄，送到了那個無角人手上……
龐佩面如死灰之時，不經意間抬頭，對上了瀨戶。
他一愣。
對方正用好奇的眼神看著她，眉眼間透著一股英氣，如同初發軔的刀劍——她明明樣貌身形相較過去有些成長卻無太多變化，可氣質卻與自己曾經在王宮中看到的那個看似頑皮拙劣、實則眼底里總藏著不安怯懦的女孩判若兩人。
一定要說的話……
這剎那，龐佩看到了石魔的影子。
從血緣上說，這是廢話，可龐佩的確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覺得瀨戶是那位石魔的女兒。
差距之大。
就好似綿羊與猛獸。
一個人的變化怎么會這般迅速。
——是因為這一場歷練么？
艾薩塔的安排，居然卓有成效……
龐佩詫異之余，又悚然一驚。
身為文官顧問，他敏銳地從中嗅到了政治變革的氣息。
瀨戶是公主，是石魔的血緣嫡系——可是王國上下，所有沙克族人，包括她的老師巴彥，都不認為現在的她能繼承母親的王位。
王國公認的繼承者。
是大山穆凱。
哪怕他似乎因為犯下什么過錯，被罰前往末日般的終極要塞，不知什么時候才來回來，他的這一儲君地位也沒有動搖——甚至因為在防御人皮蜘蛛的前線，他還在不斷積累軍功，在老兵中聲望愈高。
對此，石魔表示默認。
因為，母親對女兒的愛，與君王對于國家的愛，是不同的。
她清楚地知道。
沙克王國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國王，才能夠在強敵環伺的亂世中延續——那必須是一個英雄，一個威懾四方的英雄。
哪怕大山穆凱上臺后，可能會全盤推翻新政。
但至少，他能為國而戰。
沙克族，還能生存下去。
因此，瀨戶作為公主，可能會獲得無限的寵愛，卻還從沒有被當成儲君來培養過……
——龐佩原本是這么認為的。
直到，撞見了今天的這一幕，并且親眼目睹了公主身上所發生的變化。
石魔的意圖……
未來……
瀨戶未必沒有可能繼承王位！
“驚擾了殿下，實在抱歉。”
龐佩默默起身，對著瀨戶行了鄭重一禮。
小公主為這個有些討人厭的王國特使的態度轉變嚇了一跳，不禁閃到了路夢身后，避開了他的行禮，以至于當龐佩起身時直視的是路夢的眼睛。
“紅之王閣下，可敬的戰士——多虧了您照顧……”龐佩看了看兩人，沒有意外，只是說到一半自己就止住了嘴，再次恢復冷靜，用特使的嚴肅口吻說道，“如果您有什么需求，我可以代為轉告將軍。”
他這是在回應自己之前說的，背后站著五人眾。
不過，之前是在威脅。
此刻，卻是在展現價值。
路夢沒有回答，只是豎了根手指在唇邊，微笑著作出個“噤聲”的手勢。
“我明白了。”龐佩卻點了點頭，接著就起身告退。
只是在離開大廳時，又轉身向著瀨戶的方向行了一禮，然后才無言地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瀨戶本人和旁觀著的奧倫面面相覷。
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一開始咄咄逼人的王國特使，最后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像變了個人似的。
只有路夢在把玩著手里的空杯。
“無名者，他怎么了？”
瀨戶眼珠一轉，搶下他的杯子，提起茶壺又給他細細斟滿了一杯，帶著半分討好半分試探的語氣好奇道。
路夢瞥了她一下。
“我猜……他是想要幫你老師一個小忙。”
“老師？”瀨戶一愣，“說你還是我家里那個。”
“都可以。”路夢抿了一口，咂舌，“有點澀。”
“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