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
重返宗門的陸燃,褪下了暖身的狐皮大氅,換上了一襲寬松白袍,來到了天之涯上,默默地坐在崖邊。
那一雙耷拉在外的小腿,一反常態的一動不動。
顯然,某人正在暗暗出神。
“呼”
一陣風浪襲來。
閻丑跪坐在陸燃身后,微微皺眉,扭頭望去。
奈何島上濃霧繚繞,更有霧龍卷從天而降,連接遠處驚弦一派的島嶼,閻丑見不到來者。
只能通過法器·黑云紋葫蘆,鎖定著對方。
“門主,您喚我。”武驍恭敬施禮,自然察覺到了一旁的陌生男子。
從陸燃背對著此人、暗暗發呆的狀態來看,武驍能推測出來:不管這一尊天境大能來自何方,此人已經歸順燃門!
追隨門主大人了。
“武天帝,近來可好。”
“好。”武驍回應著。
陸燃一聲輕嘆:“對你來說,從龍先生與洛神將,都是后來者居上。”
武驍默默低下了頭。
“武生神塑,我給你了。與之對立的陰花旦邪塑,我也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屬下慚愧。”武驍將頭垂得更低了。
“你心中,對我們的目標有所動搖?”
“不曾。”
“那就是對我這個人,有些質疑。”
“不曾!”武驍沉聲道。
“嗯。”陸燃盤起雙腿,手肘支著膝蓋側方,手掌撐著臉蛋。
天之涯處,陷入了一片長久的沉寂。
陸燃的確是在問武驍。
但也是在問自己。
既然心中的目標不曾動搖過,也未曾對自身有質疑,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我的這一顆道心,打磨得還不夠璀璨么?
每一步,走得還不夠堅實么?
“哥!哥?”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悅耳的聲音由遠及近。
天之涯處的白霧,也被黑霧所取代。
黑燈邪法·籠中火(煙),可以讓施法者藏匿其中,并感知黑霧范圍內的一切。
“唔。”喬元夕這才發現,還有兩個家伙在這待著。
一個比一個氣勢磅礴!
“你與從龍先生情況相仿,多與他交流。”陸燃下了逐客令,“去吧。”
“遵命。”武驍起身告退。
“丑奴,你退遠一點,元夕還小。”陸燃又道。
“是。”
喬元夕手執云海塵清劍,飛抵陸燃身旁,小聲道:“那個家伙,就是媽媽的手下呀?”
“你不好好修煉,跑這里來干什么?”陸燃問道。
“誒?你這人!”喬元夕噘起了小嘴,“等我哪天理都不理你,你就老實了。”
陸燃:“.”
倒也是。
喬元夕跪坐下來,懷抱著寶劍,突然探前面龐,在陸燃的臉頰上重重一印:
“呃?”陸燃有點懵。
“好幸福呦”喬元夕一雙笑眼彎成了月牙,緊緊懷抱著云海塵清劍,肩膀依偎著陸燃的手臂。
陸燃心中了然,看來云海劍靈和小元夕相處得很好。
“這個媽媽好溫柔哦!”喬元夕興奮的碎碎念著,“關鍵是,她還不嚇人!”
陸燃聽樂了,笑道:“她溫柔,但你可不能太驕縱。”
“那怎么了,有人樂意慣著我”喬元夕撞了撞陸燃的肩膀,笑盈盈地說著,“是不是呀?”
陸燃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兄妹倆玩笑了一陣兒,喬元夕這才安穩了些許,小聲道:
“媽媽真的好愛你呀。”
“如果你被神明喚去朝圣,她也會安排好一切的。”陸燃很是篤定。
當年臨行之前,母親大人還讓陸燃在書房內選個神兵劍來著,被他拒絕了。
現在想想,某人著實是不知好歹。
換做是喬元夕,母親會將兩把神兵劍,都給妹妹配上吧不對!
更有可能的是,母親大人會禁止喬元夕前去朝圣,避免后續一切狀況。
如今陸燃已經知曉,母親并非渺小螻蟻。
她可是被神明親自請回人間的!
那么,她應該能在一定程度上,與神明交流、商議一二?
“嗯?”陸燃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這是不是意味著,關于自己來到山界,母親私下里與仙羊大人探討過?
陸燃又想起了當初在驚鴻峰上的一幕,當他表示,仙羊大人將為自己開啟一座神墟時,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眼神徹骨冰寒。
她的口中,更是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仙羊。”
聽得陸燃驚愕不已!
母親竟敢對神明大人的不敬,直呼神明名諱?
現在想想,她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本就有資格。
一切信息,都藏在細節里面了。
可惜陸燃沒能意識到。
“對了,哥,你的云海刀可怎么辦呀?”喬元夕關切道。
“不急,總會有辦法的。”陸燃笑得灑脫,“退一步講,就算沒有辦法,我和云海刀也甘愿如此。”
喬元夕抿著嘴唇,心中有些擔憂,也有些惋惜。
“喏。”陸燃連同刀鞘,將云海塵清刀遞給了妹妹。
喬元夕不明所以,將神兵接了過來。
陸燃笑道:“這下,你就更幸福了,媽媽和哥哥都陪著你。”
“哼”喬元夕雖然很開心,小嘴卻是嘟囔著,“我有真的哥哥在,要假.唔。”
她立即意識到了問題,趕忙住口。
寥寥幾個字,傷了兩件神兵的心。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喬元夕將一雙刀劍抱在懷里,都快急哭了。
“好了。”
母親的話語聲突然傳來。
喬元夕看向前方,奈何霧氣太濃。
“沒事的。”哥哥的聲音也從后方傳來,帶著淡淡的笑意。
喬元夕小心翼翼地抱著云海刀劍,內疚又自責,默默低下頭,癟著小嘴不出聲了。
這一下,陸燃也不好責怪了。
他伸手攬住小元夕的肩膀,擁她埋首入懷,一手輕輕理順著她的長發。
見陸燃沒有斥責自己,而是這樣安慰,喬元夕反而更自責了。
她掙扎著起身,小聲道:“哥,你在這感悟吧,我不打擾你了。”
“不差這一會兒了。”陸燃隨口說著。
“其實.其實我有些想法。”
“哦?”
“你的目標很明確,也一直踐行著,做出了好多好多成績,所以道心一定是沒問題的。”喬元夕坐直身子,認真說道。
關于這點,陸燃深信不疑,并且他剛還自檢了一番。
“也許,哥哥只是缺少一絲觸動。”
“觸動?”陸燃面色古怪。
喬元夕將云海劍遞了回來:“讓它給你講講媽媽一路走來的種種,經歷的一切,承受的一切,也許能幫到你?”
“嗯”陸燃握住了云海劍。
他不免想起剛剛在隱千山中,當云海劍表示,母親被神魔忌憚、宗門被打散時,他內心翻騰的怒火。
對神魔的恨意,陸燃已經漲到了極致。
更讓他不敢想象的是,母親遭受了怎樣的委屈。
一個咽下所有屈辱、抵御外敵的人族,還要被內部的統治者們一再打壓。
她是怎么走出來的?
在那樣的骯臟環境下,最終走到了能與神魔對峙的高度。
又或者該說.她真的走出來了嗎?
說得好聽,她被請回了人間。
最后的最后,她不還是被剝奪了一切么?
眾神諸魔,是籠罩在她頭頂的云,也是橫亙在她眼前的山。
她的目標,她親手創建的宗門,那些一直追隨著她、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們.
統統被隔在了山的那一邊。
夙愿,完成不得。
部下,一個個死去。
身處人間的喬婉君,內心到底有多苦楚?
捫心自問,如果陸燃被隔在了山的這一邊,而他麾下的燃門將士們,姜如憶、鄧玉湘、魚長生等等眾人,被丟棄在了天界、接二連三的戰死
陸燃會瘋的!
真的會炸的!
“咕嘟。”喬元夕懷抱著云海刀,感受著哥哥身上傳來的戾氣。
她只是想幫幫忙,這才有此提議,不知為何,引發了哥哥如此怒火。
驀地,一道溫柔的女嗓傳出,那是母親特有的聲線:
“燃燃,想聽么?”
云海劍靈踐行了承諾,的確對小元夕很溫柔,以這種方式替她解圍。
而陸燃正沉浸在特殊的情緒里,想著母親遭遇的種種、以人度己,此時突然聽見了媽媽的聲音。
恍惚間,他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碎裂了。
神魔,
已經徹底爛掉了。
又或許,那一堆石頭本就是爛的。
神魔的確是在抵御外敵,也在客觀層面上助人族種族延續,但它們又在打壓有大能力者。
相比于擊退外敵,神魔只要統治永固。
人族悲慘又屈辱的命運,自是永無止境。
像月月十五生靈涂炭的人間;像哀歌長鳴、滿目瘡痍的圣靈山。
一切永無止境.
屠盡神魔,方能終止一切。
神魔擊不退的外敵,我燃門來戰!
人族的命運與種族延續,我們來扛!
又何須一堆爛掉的石頭虛偽施舍、左右命運?
“呼!!”
一股劇烈的能量波動,自陸燃體內蕩漾開來。
虛幻的喬婉君面色一怔。
看來,不用講述了。
他自己朝著天境,大踏步邁去了。
“喔!”喬元夕匆忙向后退去,生怕打擾了哥哥晉級。
她并不知曉,陸燃正在被打擾著。
就在他狠狠沖碎修煉瓶頸、進入晉級階段的那一刻,忽有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印入了陸燃的腦海。
這獨特的嗓音,帶著淡淡的贊許,陸燃已經很久沒聽過了:
終于。
————《卷四·圣靈哀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