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臣引著葉柏文去后堂找程禧。
“聽黃局講,你轉崗了。”
“是。”
“一線緝毒?”
葉柏文點頭,“在邊境。”
“葉阿姨同意嗎。”
沉默。
“薔薇了解情況嗎。”
繼續沉默。
周京臣沒再問。
程禧趴在嬰兒車扶手上,擦拭小珍珠下巴的奶漬,一掀簾子,她一怔,“柏文?”
黝黑,健碩,糙漢。
完全不一樣了。
“去大西北辦案了?”
葉柏文笑,“確實剛從大西北回來。”他蹲下,逗小珍珠,“個頭小了些。”
程禧心疼,“四斤八兩。”
“這么小?”
“我體質差,連累孩子了。”
小珍珠比禮禮滿月的時候瘦了一圈,哭聲微弱,李家上上下下嬌貴她,不敢吹風,不敢顛著,拍奶嗝兒都謹慎,怕力道重了,拍壞了,嗆了。
瓷娃娃一般。
“你們聊。”周京臣吻了一下女兒額頭,離開后堂。
秘書在廊檐下打電話,向他匯報,“林家夫婦在忙,不出席了。”
林團長和林夫人是體面人,葉柏文有功在身,是血性男兒,林家很欣賞。原本,馬上是女婿了,臨了,他提了分開,林薔薇耽誤了多年,林家有怨言,倒是沒怪他,一則,聚散離合是尋常,二則,顧忌他不容易。父親亡了,母親出家,哥哥自殺...一樁樁災難,不免性情大變。
“告訴林薔薇,錯過今日,柏文去一線隱姓埋名臥底,她沒機會見了。”
秘書匆匆回撥。
林家。
林薔薇坐在桂樹下,呆愣著。
電話鈴一陣陣響,她一遍遍拒接。
林團長在亭子內翻閱軍事書籍,瞟了她一眼,“若是不牽掛了,別后悔;若是不甘心,去一趟不丟人。我林家的女兒能屈能伸,是將門虎女,不準扭扭捏捏。”
林薔薇站起,飛奔出大門。
與此同時,葉柏文掏出一個禮盒,“我哥的。”
程禧打開,是一枚長命金鎖,鑲嵌了翠玉,刻了‘珍珠’二字。
“柏南刻的?”她驚愕。
“嗯。”
她恍惚記得,和他是未婚夫妻那段日子,陪他應酬過一次。他圈子與周家圈子不同,周家圈子權貴多,他圈子富商多,富商葷素不忌,太太們更不排斥黃腔,聯合打趣她,‘葉大公子血氣方剛,禧兒小姐又年輕,一不小心便喜得貴子了。’
葉柏南連椅子一起,摟她肩膀,表情愉悅,隨她們打趣,“禧兒想要兒子,想要女兒?”
程禧沒考慮那么長遠,礙于大庭廣眾,不得不配合,“女兒吧。”她抿唇,腦子里是周京臣,周京臣送她珍珠,送她紅寶石,紅...紅豆是相思,“乳名珍珠,或是相思。”
她猝然醒過神,攥著金鎖。
物是人非。
笑談依舊。
葉柏南送了她‘珍珠’金鎖。
其實,他清楚,‘珍珠’不可能是他的珍珠。
“至今,我哥惦念了你七年。”
死,即永恒。
葉柏南最后的惦念是她,年年歲歲是她。
“你認識我哥,是二十歲。我哥認識你,是你十八歲。”
程禧垂眸。
“你跳的《貴妃醉酒》,我哥書房有錄像帶。”
塵歸塵,土歸土。
這一世,是愛,是恨,是悲劇,是喜劇,終究灰飛煙滅了。
她將金鎖系在小珍珠襁褓的一角,“大伯父送珍珠的,珍珠喜歡嗎?大伯父的名字是周柏南,如松如柏的柏,溫暖南方的南。”
葉柏文一言不發,邁出后堂。
周淮康飲了不少酒,頭昏腦漲的,正要進后堂休息,撞上了葉柏文。
沒來得及開口,葉柏文先開口了,“我母親逝世了,去年,重陽節。”
“菱花...”周淮康大駭,腳下踉蹌,“才六十六歲啊。”
葉嘉良夫婦之間沒感情,阮菱花雖郁郁寡歡,但養尊處優的太太誰不是高壽?李家、沈家、方家的老夫人,個個兒是耄耋。
有錢有勢了,恩愛不恩愛的,無所謂了。
唯獨她,倉促走完了一輩子。
“是舊疾嗎。”周淮康顫抖著。
“大哥姓了周,所以母親的生死,我應該敬告周老先生。至于怎么死,葬在什么地方,三十余載陳年往事,母親不愿打擾周老先生。”葉柏文頷首,揚長而去。
周淮康立在窗下,陽光一格格灑入,照射得他眼睛刺痛。
柏南沒了。
菱花也沒了。
林薔薇跑到李宅,王府大門張燈結彩。
庭院,中堂,人潮洶涌。
葉柏文仿佛跨過千山萬壑,一步步,漸漸清晰。
一切靜止。
夕陽西下,他悲愴,孤寂,蒼涼。
“你來了。”
她分明是沖動的,瘋狂的,相顧的一霎,偏偏啞了聲息,關懷,控訴...堵在喉嚨,化為血水,“沒吃酒席嗎?”
“不餓。”
“你黑了,結實了。”
葉柏文注視她,“你卻瘦了。”
她鼻酸。
“見一面,沒遺憾了。”他嗓音粗沉,“你保重。”
林薔薇心頭彌漫了不好的預感,她追上去,“葉柏文!”
男人駐足。
“不走,行不行?”
他背朝她,“你知道我走去哪?”
“留下...”她五臟六腑像是刀絞。
葉柏文迎著黃昏,迎著風。
“我等你!”林薔薇聲嘶力竭。
他握緊了拳,指節嘎吱泛白,“不要等我了,薔薇。”
她哭。
“嫁個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葉柏文哽咽,“不值得的男人,忘了吧。”
“我成人禮,母親問我,薔薇的心愿是什么?”林薔薇靠近他,“我說,做一個優秀厲害的女人,嫁一個鐵骨錚錚的英雄。我一度以為,周京臣是那個英雄。”
葉柏文一動不動。
“后來,我遇上你。”她停下,距他一米之遙,渴望抱一抱他,“柏文,去一線,是你選擇;等一個在一線浴血奮戰的男人,是我選擇。你殘了,瞎了,癱了,也是英雄。”
他閉眼。
抑制不住戰栗。
良久,消失在焦黃色的余暉里。
生禮禮,程禧恢復快,生小珍珠調養了一年,仍是氣血虛,湯藥一日日的喝,針灸一日日的扎。
周京臣在屏風外,哄她,“姑婆答應了,下個月,不扎了。”
姑婆信中醫,是李家的傳統,李韻寧和周淮康結婚三年沒懷孕,就是喝湯藥,李韻寧喝,周淮康也喝,一個喝補陰的,一個喝補陽精的,李老太爺派了保姆監督,夫婦倆偷偷潑掉。
有什么婆婆,有什么兒媳婦,程禧也潑。
第一回潑,姑婆親自逮了,罰了兩碗;第二回潑,太慌張,潑南廂房了,李韻寧逮了,罰了三碗。
程禧收拾了行李箱,離家出走,嚇得周京臣幫她潑。
她扎針,他陪扎,她扎二十針,他扎二十一針,總是多一針,她尖叫,他也叫,大男人叫得比她‘慘’,她高興了。
周京臣在老宅添了一筆‘怕扎針’的黑料。
沈承瀚夫婦的長女是順產,兩年后,長子出生。
女兒翡翠大名‘沈橙’,諧音‘承’,兒子‘沈業’,寓意是‘繼承家業’。
沈業的滿月宴上,沈老太爺宣讀了遺囑:按長幼有序的規矩,長孫女繼承60財產,長孫繼承40。
周京臣不甘示弱,也公布了一份:我全部資產在夫人名下,夫人當家。
賓客大笑。
“周會長全部資產都在夫人名下呀?”隔壁桌的太太調侃,“零花錢呢?”
“每月五萬塊,1號夫人給,30號沒用完,計入次月,夫人補齊五萬。”周京臣噙了笑,打量程禧。
她耳尖紅艷艷的。
“循環使用?”太太訝異,“那周會長上個月用了三萬,這個月周夫人只給兩萬了,豈不是虧了?”
“虧妻者,百財不入;虧夫者,家財萬貫。”他荒唐,又正經。
太太們曉得是玩笑,周會長的一場酒局何止十個五萬,不過,程禧舅舅入獄,娘家垮塌,如同無根的浮萍了,周京臣寵愛如初,肯捧著夫人,她們自然是羨慕的,“周夫人馭夫有術啊。”
程禧羞臊,推搡他,“沈家大喜,你湊什么熱鬧,惹人笑話。”
周京臣戲弄她,“真金白銀啊,夫人不稀罕?”
“不稀罕。”
他拿手機,“我通知秘書,集團最漂亮的女員工,一人十萬獎金,去我辦公室領。”
她急了,搶手機,“什么理由發獎金啊。”
“丈夫賺錢,夫人花,夫人不稀罕,換個夫人花。”周京臣一肚子的歪理,“女員工多,我一一考驗,哪個擅長花錢,我換哪個。”
程禧一手奪,一手捂他嘴,“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
“財產。”
“爭財產,爭不爭人?”周京臣挨著她,“我在女人堆里,是炙手可熱。”
“熬到四、五十歲,老男人了,誰爭你啊。”程禧撇開頭。
“四十一枝花,夫人還是警惕一些,多愛護我一些。”翡翠晃晃悠悠走過來,周京臣撈起她,擱在腿上,她抓一旁禮禮的衣襟。
禮禮看向她,風度紳士,“橙妹妹。”
白柏莉一路跟著翡翠,見狀,感慨了一句,“翡翠不黏任何人,只黏禮禮哥哥。”
“一個大院的,有緣分。”沈承瀚一副老父親的擔憂,“周家這小子,以后十有八九拐了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