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你好。」
輪椅上的老者率先伸出了手:「我是塔城的教會長老,隆格上次鄧的事情,麻煩你了。」
季覺錯一瞬,想起來,那是崖城長老的姓氏,不過擔任長老之后,通常都以教職稱呼,本身的名字,反而少有人知曉了。
他所說的,是之前季覺推動七城攔截教會被劫持的船只,挽救醫療隊的事情。
季覺握住了他的手,一觸即分:
「舉手之勞而已,無需掛懷。」
「不,這世道,旁人行惡或許無果,但自身得善,就必須償還。」
隆格長老的聲音嘶啞:「這是教會的宗旨,也是我們所奉持的原則。鄧專程來信,委托我代為問候和致謝。
稍后,會有一封采購信需要您確定一下,以后,教會在塔城所需要的設備,都會從海岸進行采購。
以及,如果還有什么需要的話,還請務必直言。」
季覺沉默一瞬,疑惑,「這么直白么。」
長老的語氣,與其說是致謝,倒不如說是償還之前的人情,一點拉近關系的想法都沒有,客氣又疏離。
「身居此位,不知不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隆格長老淡然回答,那一張遍布皺紋和曬斑的面孔,早已經習慣了面無表情的苛刻樣子,偶爾眼角會在神經的痙攣中抽搐一下,更多的時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苛刻和冷漠,實在是稱不上什么平易近人。
和季覺印象之中的教會成員,截然不同!
「我說話不好聽,臉色也不好看,不過,作為擺設而言,用來倒倒胃口倒是足夠,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話,還請見諒。」
季覺一時無言以對。
沒辦法怪教會說話不好聽,人家就是故意的一一不需要八面逢迎,更不可以長袖善舞,說話難聽,臉色難看,恰恰是教會在中土這種鬼地方最需要的態度和風格。
這同樣是故意為之的態度和人設。
一種讓無關的人離自己遠一點,讓帝國和聯邦的蠅營狗茍和利益交換離自己遠一點的,最好的方法。
在這種茅坑里,想要待得長久,想要不被改變本質,那就必須讓自己變成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善意可貴,善行難施。
甘霖太過于稀疏,同中土的亂局相比,再多的投入都是杯水車薪,他必須確保這一份稀薄的力量不受人,而且,能夠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不能怪隆格長老。
季覺真得找自己的原因。
這個節骨眼上,作為海潮軍工的代表,一個即將大展身手、或許會臭名昭彰的軍火販子,長老愿意過來給你握個手,表示一下親善,就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至善勛章、鄧長老的人情,還有曾經的所作所為。
但凡少一樣,隆格長老都不會理會他。
更何況,還主動為海岸工業打開了市場的一個突破口。
稍微一不注意,崇光教會的中立立場和光環就會遭到質疑,甚至玷污。
粉吃進肚子里之后,一旦有人質疑起究竟是幾碗,到時候隆格長老恐怕也只能剖開肚子來證明教會的清白了。
人情太重了。
「多謝。」
季覺嘆息,發自內心的致以感激:「長老其實不必出面的,真沒有必要,沒必要將寶貴的機會浪費在我這種蠅營狗茍之輩身上。」
「善行難施,可不意味著就要無所作為。」
隆格的神情依舊冷淡:「哪怕到現在,我也愿意賭一次,季先生你來到中土,或許對很多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壞事。」
「究竟要做什么,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呢。」
「確實如此,但是,不做什么,季先生不是一直都把持著界限么?這就夠了,能夠做到這一點,教會的回報就不會被辜負。」
有那么一瞬間,昏暗的燈光下,那一張干枯瘦的面孔嘴角再次撬動了一下,仿佛盡力的微笑一樣,哪怕僅僅只有一瞬。
稍縱即逝。
可卻是季覺踏上中土這一片土地以來,從這里的人身上,所能收獲到的最真誠的感激與期待。
相比之下,其他一切熱情的笑容都變得蒼白起來,微不足道。
「那么,失陪了,季先生。」
隆格長老扭動著輪椅,后退了一截,調轉方向:「時間寶貴,我要回去組織救火了。」
「需要幫忙么?」季覺追問。
「不必了,季先生救的火,恐怕只會越燒越大吧?」
隆格搖了搖頭,可臨走之前,卻又停頓了一下,沉默片刻之后,緩緩回頭,看了他一眼。
倘若來日,季先生得有閑暇的話,不妨以其他的身份來教會一敘吧。」
他輕聲說:「雖然條件簡陋,只有粗茶淡飯,沒有佳肴美酒,但孩子們從荒野里摘來的果子,
也很香甜,吃起來是問心無愧的味道。」
「一定。」
季覺肅然額首保證,再沒有跟上去。
站在原地,看著長老推著輪椅,緩緩的離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再不理會燈紅酒綠之中的奢華世界。
季覺沉默著。
許久,輕聲一嘆。
這狗屎一樣的世道,做個好人真難·
做個真正的好人,就更難了。
宴會結束之后,漸漸冷清的會場,奢華的休息室里,依舊熱鬧非常。
「狀況很糟糕啊。」
沙班躺在臥榻上,抽著水煙,警了一眼荒集之上不斷刷新的各種訂單,乃至,十有八九所指向的同一個目標,不由得搖頭,仿佛感慨。
卻又忍不住,喜笑顏開。
大豐收了,家人們!
季覺一來,塔城就熱鬧了,海潮一來,這業績就有了!
眼看著火熱的市場和諸多懸賞,沙班都忍不住樓住季覺嘬兩口了,這是哪里來的財神爺啊。
「哎呀,看來那位小哥已經被盯上了啊。」沙班咧嘴,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另一張沙發上躺著抽雪茄的中年人:「帝國那邊的人已經動手了,恐怕不會放過他,你們寰宇重工就這么看著?」
沙發上,抽雪茄的中年男人漫不經心的吐了一口輕煙,抿著烈酒,看上去并不蒼老,卻已經兩鬢斑白。
「寰宇重工內部自己都不夠吃,哪兒來地方養活多出來的嘴?」
獨孤明淡然的說道:「中土的桌子上,沒有海潮的盤子。他想上桌,他就要自己去搶,沒搶過,被打死了也活該。」
「搶過了也是在你們的盤子里是吧?」沙班忍不住搖頭。
寰宇重工,偉大創造。
昔日的T5如今早已經鮮為人知,而存續到現在,活的最好,最滋潤的,同樣也已經面目全非了的,便是已經分裂為聯邦和帝國兩邊的寰宇重工。
隨著人員的更迭,一次次融資和兼并乃至改組,如今的兩者已經變成了一個幾乎囊括了現世百分之九十以上工業能力的恐怖同盟。
理論上來說,海潮軍工,同樣是寰宇重工其中的一員了,奈何,寰宇重工內部的斗爭和撕咬都停不下來呢,哪里有什么手足情誼。
這時候不狠下辣手就已經是看在呂盈月的面子上,給季覺留了點喘息的余地了。
不論季覺愿不愿意承認,海潮軍工的到來,必然都會搶占中土的市場,而對于帝國而言,毫無疑問,這就是寰宇重工的一次試探和擴張,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倘若季覺有所動作,不,哪怕他膽敢表露出這樣的傾向,那么就必然就會遭受迎頭痛擊。
正如同昔日海岸工業想要重新上桌時一樣。
「可如果他不動呢?」沙班幽幽問道。
于是,獨孤明的笑容嘲弄了起來,反問:「他不動來這里干什么?」
從季覺踏上中土的那一瞬間開始,所釋放出的信號,就已經傳遍了塔城,除非他真的就什么都不做,灰溜溜的滾回去,否則就絕對難以為塔城所容。
「唔?我看看—那位身邊的人也不簡單啊。」”
沙班翻了翻手里最新的消息,一份新的檔案,照片是季覺身邊跟著的一個中年下屬:「似乎還帶了個荀家的人,南城難道也想摻一手?」
「那個早就有人查過了,家主斗爭里站隊站錯,已經被逐出家譜的人,姓氏也不許用了,死了拉倒,活著看命。」
「海岸工業,海潮軍工,還有個潮聲工坊,背后站著大師,關系能通到天爐,太一之環的金綬,安全局的合作者,連中土行動部和紅邦都能扯上關系」
沙班噴噴感嘆:「嘿,這小子的成分,是真特么精彩啊,我現在理解當初陳行舟為啥敢拿他的造船廠,跟我多要六個點了—有這種人才在,哪里愁沒有業務可做?
怪不得所有人都「喜歡」他呢。」
他停頓了一下,瞇起了眼晴,看向手里季覺的照片。
滿懷著贊賞,如同欣賞著不世出的神兵利器一般。
一一真是一把好刀。
對所有人而言,都是這樣。
一個毫無根基的外來者,一個不自量力想要加入游戲的新人,一個具備著能力卻又看不清現實的狂妄工匠,誰會不喜歡呢?
此時此刻的中土之南的荒野之中,空曠混沌的世界里,早已經是獵食者們的天堂這一片看似混亂動蕩的泥潭里,沒有了外來者的位置,
聯邦,帝國,軍工,荒集,本地買辦,游走的客—每一個都在這一波即將到來的風浪之中,開始磨刀霍霍。
對于季覺而言,剩下的路,只有一條。
他不選,有的是人會幫他選,
就算是季覺與人為善,也會有人主動‘幫忙」。正如同寰宇重工的這幫老狗盼著季覺做爛頭卒去沖鋒陷陣一樣。
不能吃,就要被吃。
打完一個,然后再打一個,然后再再下一個。
直到季覺真正的殺出一條血路,有資格坐在桌子上分餐。或者,刀鈍了,磨斷了,力疲了,走錯了,行差了,淪落到舉世皆敵,再不被中土所容,最終暴尸荒野。
他已經開始期待了。
沙班瞇起了眼睛。
往后的日子,一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