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火焰在看不見的地方燃燒。
整個東部教區,原本隱藏在視線之外的暗流好像也漸漸的沸騰起來了,咕嘟咕嘟的冒著泡,隱隱約約的細碎聲音從每個人的耳邊響起,一開始難以察覺,后來便漸漸的,難以忽視。
圣堂里流傳的閑言碎語、隱秘隔絕的互助會、曾經平平無奇甚至徘徊在危險邊緣、那些如今卻忽然之間就躋身所有人之上變得信仰卓絕的同伴,祭祀們臉上神秘的笑容,街頭巷尾的暗中交易,乃至黑市上有價無貨的傳說商品……
醉后所吐露出的莫名話語,洋洋得意的笑臉或者嘲弄,甚至,親友之間暗中的點撥和分享。
一開始只是傳聞,可傳聞好像在漸漸的越來越清晰。
直到機緣巧合或者主動探求之下,撥開了最后一縷迷霧,終于觸碰到了流傳到越來越廣泛的神奇力量。
“聽說了嗎,好東西啊。”
“圣印?圣印不是到處都是么,你要么,我給你兩條……不一樣?為什么……”
“我聽主祭說啦,這都是最近從天城剛剛研究出來的好東西,只要帶上這個東西,就可以……”
“這是那個圣印?”
“你那不對,我聽說,之前那個信仰堅定的年輕信徒,忽然之間信仰低微好幾年,眼睛都被全挖出來了……對,你猜怎么著?他隨身佩戴的圣印里,居然寄宿著圣靈的一縷意念,接受了他好幾年的供養之后,如今蘇醒了,要不,怎么一夜之間,就忽然重歸圣歌隊了呢?”
“放屁!你們這是歪門邪道!我、我是絕對不會用的。”
“就這?看起來好像和別的圣印沒區別啊。”
“你戴上就知道了!”
“這也太貴了,不行……等一下,你讓我考慮考慮……我知道了,給我來……來……來兩,不,三條!”
“不急,先看看風聲。”
“怎么會這么貴?!之前才……”
“貨源有限明天就不是這個價了!”
“誒,大家聽說了么?犧牲大圣堂那里,已經開始發放了,對,趕快去,走走,加入祈禱會的老信徒,甚至可以免費領了!”
短短幾天的時間,原本微不可覺的風,已經從黑暗中吹遍了東部教區,甚至,愈演愈烈。
不論一開始的時候有多么堅定,人一旦開始卷起來,底線就開始漸漸的突破。
尤其是隨著沉沒成本的提升,其他同儕的進步,自身地位的動搖,乃至,信仰增長所帶來的誘惑……漸漸紅溫。
從一開始仿佛飯后散步一般的慢條斯理,變成了馬拉松沖刺一般的狂奔。
況且,大家都在用,那自己為什么不用?
信徒們覺得,主祭發給我的,那還能有假?主祭們覺得,其他人敢這么用,一定是沒問題的吧?
況且,我用的還少一點呢,就算是有事兒,也找不到我頭上啊!或許有風險,沒錯,你說得對,但為什么不趁著暴雷之前先爽上一波呢?
陷入狂熱,懷揣僥幸,或者一開始就做好了推別人下邊獄的準備,大家迫不及待的加入了這一場歡宴里。
還有的主祭,為了爭奪優勢,已經開始讓心腹在暗中,向圣堂里參拜的信徒們主動發放這一神秘的禮物了。
甚至,還提供技巧——如果你覺得自己禱還不夠快,那么,可以多帶幾條!
禱吧,孩子,禱吧!
日禱夜禱天天禱!你禱我禱一起禱!
禱中自有顏如玉,禱中自有黃金屋!越禱天國越近,越禱神恩越多!
從今天開始,做全職禱手,禱羅大路,禱破蒼穹!
看呀,神圣的日子近了,可親的侍奉近了!
只要祈禱就好,只要祈禱,祈禱,才是這一個世界唯一的真理,祈禱,才是信徒對神明最珍貴的奉獻。
祈禱……
才是汝等牛羊唯一的價值!
就在狂熱歡喜里,整個東部教區漸漸洋溢在狂熱的氛圍里,每日二十四小時,祈禱的聲音不絕于耳。
匍匐的信徒們覆蓋大地,圣歌的贊頌籠罩天穹。
群星一般的光點從圣堂之上升起,飄蕩在天地之間,化為漸漸湍急的激流,向著天城飄蕩而去……
而就在街道上,圣堂之前,嘔血的老者跪倒在地,艱難的向著圣堂爬行,口中還在不斷祈禱贊頌,脖子上的一根根圣印閃閃發光。
所有路過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原地,震驚的凝視,贊嘆的鼓勵和吶喊,稱贊這虔誠的信仰和苦行。
直到在幸福的微笑里,老者最后一點自我也在大門之前焚燒殆盡,面孔溶解,徹底的化為了空殼。
所有人的頓時一擁而上,狂喜贊嘆著,環繞在周圍,伸手觸碰這可敬的犧牲和風險,分享神恩,甚至爭奪起老者身上的衣衫起來。
“瘋了嗎?”
遠處,顏非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又一下,克制不住的想要大開殺戒,可卻又無法理解,這愚昧狂熱背后的始作俑者。
“他們、他們真就不顧忌后果么?”
“后果,會有什么后果?”
季覺漠然的反問:“自古信眾如牛馬,祭祀們才是牧羊人,牧羊人難道會惋惜出欄的羊群。
就算看不見的流水線上將牲畜們大卸八塊,血液噴濺出來的時候,大家也只會贊嘆今年的牛肉多么的豐腴肥美吧?”
顏非呆滯了許久,聲音顫抖了一下:“那、那圣印呢……”
“圣印就是圣印,難道還能有什么問題不成?我不知道,我也不懂,都是下面的人背著我做的,我也是為了教團好啊。我在為圣神爭取信仰,我能有什么錯?!”
季覺一秒鐘就想出了十萬個標準回答:“況且,大家都在用啊,只要我用的少一點,不就好了?
就算有什么問題,不至于把大家都殺了吧?
甚至……還有些人,巴不得大家會被殺掉呢。”
面對潮流襲來,愚者爭先恐后的跳向水中,助長波瀾、隨波逐流的飄向混沌,英雄和勇者們會犧牲自己,擋在潮流和愚者們的怒火之前,力挽狂瀾,或者成為一塊被嘲弄踏過的絆腳石。
始作俑者會在撈取到最大的利益之后斷然收手,而所謂的‘聰明人’們,已經想好了如何引導潮水,去流向哪個地獄了……
“看啊,大家都在狂歡呢,沉浸在快樂里,哪里還有不懂氣氛的人會出來攪擾大局呢?目光再這么長遠,除了謀取利益之外,充其量不過是獨善其身罷了。”
季覺瞇起了眼睛看向了中央城的最高處,犧牲大教堂,無聲咧嘴:“反倒是真正要為這一切負責的人……
嘿,還在樂不可支呢。”
大家齊心協力的添磚加瓦,吹火增柴,燒起了熊熊火焰,而溫熱完畢的火刑架上,最高處的大主教還在欣賞著這虔誠和狂熱的景象,歡欣鼓舞。
而就在他佯裝不知,籌備著如何利用這奇跡增長更進一步,進入樞密院再甩脫干系的時候,一封來自東部教區的舉報信,就已經擺在了天城樞密院的桌子上了。
“……圣印?”
當值的教宗凝視著手下的報告,眉頭,緩緩皺起:“胡鬧!簡直就是胡鬧!下面的主祭不懂,難道他一個大主教還不懂么!
妄自揣測神意,貪婪圣恩,簡直就是瘋了!”
“申斥還是警告?”
秘書了然的拿起筆,窺探著圣者的神色,準備起草文件,“或者,罷免、流放?”
教宗垂眸不語,寂靜里,凝視著報告中的記錄,詭異圣印的存在,神情越來越嚴峻:“不,那些圣印背后所涉及到的事情,茲事體大……傳令,南部巡行的圣者伊德拉,巡行中止,先去東部中央城,全權主理所涉及的一切事務。
還有——”
他停頓了一下,陰沉的眼瞳之中浮現一絲血色:“告訴伊德拉,斬草除根,除惡務盡,絕不可使異端之行,荼毒神國!”
秘書執筆的手顫抖了一下,手中的命令書上暈染出了一片墨跡,就像是東部即將流出的血……
蜿蜒不絕。
甚至,沒有一個月,短短的十多天而已,奇跡圣印就已經傳遍了整個東部教區,不,不只是東部教區。
在諸多巡行朝圣的信徒攜帶,乃至反抗營地的諸多推動之下,已經在四大教區擴散開來,如同紙張下漸漸旺盛的火焰,難以包藏。
根本沒有等到月底的統計。
也沒必要等。
短短這十幾天的功夫整個東部教區的信仰增量,就已經實現了相較往日的翻倍提升,甚至,還在增加,愈演愈烈!
而就在洋溢著歡喜和贊嘆的圣歌回蕩里,雷鳴,驟然從中央城的天穹之上響起,無數信徒瞠目結舌的抬頭時,便看到了傳說中的奇景。
巨大的門扉從天穹之上洞開。
華麗而威嚴的浮雕之后,恢宏的天城之景投影而來,遮天蔽日,而就在一道道天使護衛之下,輝煌之光照落,天馬所牽引的璀璨之車緩緩的,從天而降!
“圣者!是圣者!!!”
“圣者降臨了!!!”
不知道多少信徒喜極而泣,跪地祈禱,狂喜吶喊。
果然是自己的祈禱感動了圣神,有生之年,竟然能目睹圣神降下如此恢宏的奇跡。一時間,祈禱之聲再度掀起新的高潮。
而那璀璨的車架,只是冷漠的從天穹之上劃過,筆直的落向了犧牲大圣堂。
很快,在倉促又緊張的鳴鐘里所有教團的高層齊聚而來,或驚或喜或懼或疑——太快了,也太倉促了,甚至沒有任何的通知!
就在大主教跪地恭迎的時候,甚至連教袍都還沒來得及穿好。
而往日里和煦的圣徒只是漠然的從他身旁走過,甚至不曾停留一瞬,令他的一顆心忽然沉入谷底。
諸多天使作為前驅,魚貫而入,接管了圣堂的守備,而隨著大門洞開,圣者伊德拉已經邁步而入,走進了朝圣廳,徑直的坐在了主位之上。
“還有誰沒到?”伊德拉看了一眼沒坐滿的會議室,忽然發問。
死寂里,所有人面面相覷,有人鼓起勇氣,擦著汗:“還有兩位同儕,事出突然,距離太遠,沒能……”
“怠慢圣事,罪無可恕。”
伊德拉說:“打入邊獄。”
天使跪地領命,轉身而去,窗外輝煌的光芒騰空而起,很快,便再度歸來,揚手,將兩顆驚恐吶喊求饒的頭顱砸在了地上。
凝重的氣氛里,只有哀嚎,再沒有人敢說話了。
而圣者,只是揮手,將舉報信丟在了桌子上。
“說說吧。”
伊德拉冷漠俯瞰:“怎么回事兒?”
大主教如遭雷擊,汗流浹背,顫抖著起身,卻沒能站起,跪在地上吶喊:“都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我,我實在不知道啊,圣者寬宏,圣者——”
話音未落,就有人斷然拍桌起身。
赫然是列席的主祭。
他指著大主教,怒喝:“——屬下要告發主教心懷異端,褻瀆神圣,穢亂教團,罪不容誅!”
一番義憤填膺的言語,堪稱擲地有聲,吐出的話語,簡直宛如金鐵,要將主教釘死在恥辱柱上。
遺憾的是,想要敲釘子的人不只是一個。
忽然拍桌起來指著大主教吶喊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甚至,有的動作慢了,第一個人說了一半了才站起來,此刻錯愕的瞬間,卻本能的心思電轉,振聲吶喊:“我,我也是!”
“俺也一樣!”
“還有我!”
一時間,一張張早有準備的面孔憋的漲紅,語無倫次的發出聲音,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滿了震驚和呆滯。
為什么,莫名其妙的,完成匹配,組隊了?
不是,我,我特么的選的是單人,也沒點五排匹配啊!
嗯,確實,沒有五排沒錯。
因為,圣徒手里丟出來的舉報信,足足有八封!
厚厚一迭的舉報信,此刻在桌子上散開來,信封上清晰的寫著每一個站起來的人的名字。
在這突如其來的尷尬和死寂里,所有站起來的人在恍然大悟的瞬間,再不由得……遍體生寒!
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