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鈴響。
轉瞬間,這一片人跡罕至的靠海工業區,瞬間仿佛變成了幽冥地獄。
淅淅瀝瀝的雨水,涌動氤氳的白霧,乃至那一個個模糊又破碎的輪廓……此刻在無數殘靈的擾動里,陰暗的天地也變成了生人勿入的恐怖領域。
再然后,葉教授的手中,第二聲鈴響擴散。
越發凄厲,尖銳,令人毛骨悚然。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道癲狂的嘶鳴,自殘靈之中迸發的吶喊化為了一縷波瀾般的靈質漣漪,擴散開來。
微不足道。
可倘若,成百上千呢?
當無窮的吶喊和嘶吼重疊在一處時,落入季覺耳中的,便是撼動靈魂、撕裂意識的可怖悲鳴。
令他眼前一黑。
這哪里還是哀嚎,這分明是升變一系的招牌技能——直接把自己的靈質質變之后,變成炮彈往對手身上砸的靈魂沖擊!
一旦被打中,輕則眩暈和恍惚,重則直接在靈質的侵蝕和沖擊中陷入癲狂,或者干脆變成個癡呆。
當葉教授主動解開了工坊的封鎖之后,外界殘靈蜂擁而入,一點點慘綠的磷光自雨霧中搖曳,匯聚在一處之后,就好像碧綠色的潮汐。
兩聲鈴響之后,所有殘靈都陷入了癲狂。
最后,是第三聲鈴響。
大音希聲。
除了近在咫尺所造成的某種感觸之外,季覺甚至無法分辨那究竟是否是自己的幻聽。
再然后,薄霧細雨中,漩渦顯現。
陰暗天穹之下,無窮磷光竟然自鈴聲中,再度匯聚,那些發狂的殘靈自漩渦里彼此蠶食,仿佛溶解一般,匯聚為一體。
再然后,就在洞開的大門之外,無數磷光仿佛燃盡一般消散。
最終,從漩渦和雨水中所走出的,是渾身燃燒著詭異綠火的骸骨巨人,足足有數層樓之高,兇意猙獰。
可在看到葉教授的瞬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滔天兇焰消散無蹤。
巨人彎下腰來,半跪于地,虔誠叩首。
向著塑造者獻上忠誠。
“看到了嗎,季覺。”
葉教授毫無興趣的拋下了鈴鐺,告訴他:“這就是以殘靈為基礎進行的純靈質的煉金構造,雖然只是急就章的臨時構成,難以長存,但能抵達這樣的程度,也勉強能拿個大師頭銜回來了。”
瞬間,巨人如同沙礫所構成的堡壘一般,在雨霧的沖刷之中潰散,再也不見。
只有瞠目結舌的季覺僵硬在原地。
感受到開啟的門扉之外,那撲面而來的寒風和潮濕的水汽。
門扉合攏,暖意重歸。
“喚魂鈴。”
葉教授介紹道:“一聲過后喚醒感知領域之內的所有殘靈,兩聲過后,強行激發所有殘靈的靈性,賦予其兇暴狀態。
三聲過后,會將所有殘靈熔鑄為嶄新的模樣和形態——根據工匠的能力和需求,也會各有不同,但作為斗爭的臂助和幫手還是不錯的,適合在一些殘靈眾多的區域中使用。
缺點是靈質消耗過高,倘若熔鑄塑造出的成果過于兇暴,而自身靈質消耗太多導致無法掌控的話,就會立刻被殘靈反噬。
對于弱者而言是奢侈品,對于強者來說,反而更像是玩具。
唯一適合的,是一些徒有靈質和位階,但不善斗爭也不知如何去運用的高階天選者,應該是為余燼的工匠和以太的書者們打造的臂助。
總體來說,是個不錯的東西,雖然并不完整。”
“這還不算完整?”季覺端著鈴鐺的動作都哆嗦了一下,“那完整形態是什么樣的?”
“鬼知道,又不是我做的,我只是感覺從功能和應用上還有所欠缺,制作者的水平不低,應該不至于出現這么低級的失誤。
如果是我的話,應該還會有什么配套的東西,要么是永恒之門的封印壺來保存殘靈熔鑄的成果,要么就是升變一系的靈魂書或者是以太一系的記錄冊等等類似的東西來將殘靈熔鑄成某種特定的樣子,省去麻煩。
但這種東西,就算有,恐怕也被那家伙藏起來了,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葉教授嗤笑一聲:“畢竟按照那家伙的惡趣味,巴不得其他人在用這個東西的時候出點什么紕漏呢。”
“您認識么?”
季覺越發好奇。
葉教授淡定的翻過了鈴鐺,給他看鈴鐺內側的那個標記,宛如涂鴉一般,乍一看是張歪嘴冷笑的面孔。
“這個印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諸王混沌時代出現過的一位大師,好像是叫做高宮。即便是在現代煉金術的歷史里,那家伙也是一個怪人。”
葉教授說:“根據后世研究者的分析,他應該是在小的時候受了很多虐待和挫折,以至于心理疾病同其他大師比較起來,相對更加明顯一些。
他的作品里,如今還能找到的,絕大多數都是一種經過特殊處理的閃光石——雖然是廉價之物,但看到那光的人就會被心樞的賜福激發貪婪和渴望,情不自禁的想要得到。”
“呃……”
季覺茫然的眨眼。
聽上去雖然有些奇怪,但考慮到工匠們的人均基礎素質,似乎也正常?
“他通常會把那些東西放在陷阱、囚籠、怪物的巢穴里等等禁忌之處。”
葉教授淡定的補充了后半句:“一切他去過的裂界和危險地區里,都被他撒了這種東西,用來‘造福后人’。”
草,什么活閻王!
“除此之外,他還尤其鐘愛一種叫做惡水之瓶的作品。巴掌大小的瓶子看起來不起眼,摔碎之后,內部溶液會迅速膨脹,惡臭且粘稠,有毒。
沾上之后就會中毒,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葉教授說,“基本上他探索過的遺跡里,都會被他撒上這種東西,然后,在惡水中間,還會留下幾顆閃光石。
毀掉所有成果之后,再給后來者來點神秘驚喜。”
季覺的額頭青筋陣陣暴跳。
破壞文明古跡就算了,還騙人跳糞坑是吧!
“不過如今他流傳最廣的作品,是一種不能從外側打開的門,防御力很不錯,而且無法被破解,除非擊碎,否則只能從內側打開。經常被用來做關鍵部門的機密防衛門,效果都非常不錯。缺點是就算是使用者有時候想要打開都要繞很遠的路。”葉教授緩緩說道:“根據謠傳,這是他在找不到廁所的時候獲得的靈感……”
別說了,別說了。
季覺的拳頭硬了,自己淋過雨就要把別人踹進溝里么!
他已經忍不住想要揚了這老棺材瓤子了。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我們工匠的名聲才會這么惡劣!
“唔,看樣子我就不用提其他的一些他的創舉了……”
葉教授最后將鈴鐺拿起來:“我已經替你檢查過了,除了擺在明面上的缺點之外,并沒有留下什么后門。
不過,畢竟是重生位階起才能使用的賜福造物,對你而言,負擔還是太重。
幫你改了一下,加了一個限制閥,現在伱用起來應該沒什么問題,但效果嘛,就只能說差強人意了。”
說著,她再次搖動鈴鐺。
這一次,細碎的鈴聲響起時,便再沒有那么恐怖的規模了,只有星星點點的殘光匯聚,落在兩人中間,變成了和葛洛莉亞無二的幽靈飛鳥。
葛洛莉亞好奇的啄了兩下,頓時就崩潰散落了。
“作為眼線來說,倒是挺不錯的,偶爾遇到一些機關也可以用它來探探路。”葉教授將鈴鐺遞過來:“也正好可以拿來鍛煉一下靈質塑造的技巧。”
“我試試,我試試!”
季覺的眼睛亮的停不下來,拿起來之后就開始瘋狂搖晃了起來,頓時在靈質的流轉中,便看到點點碎光匯聚。
消耗非常低,同時,成果也聊勝于無。
很快,桌子上就出現了一具不斷蠕動的淤泥狀怪物,莫可名狀的翻騰著,不斷的發出尖銳的爆鳴聲。
最后,自己炸掉了。
葉教授沉默了許久,頷首點評道:“用來吸引對手目光的話,似乎也有奇效。”
季覺擦著汗,干笑。
沒敢說自己本來是想捏個小兔子的。
靈質塑造和物質塑造的原理和操作都截然不同,他需要一段時間適應一下,不過兩三次之后,他就掌握了竅門。
很快,一個惟妙惟俏的靈質生物就出現在了桌子上。
十六根修長的足肢之上泛著金屬一般的銀光,而頭部大大小小的眼睛則令人渾身發冷,在季覺‘精妙’的仿生學和生物學造詣之下,一只仿佛蜘蛛一般的玩意兒在桌子上爬來爬去,然后在季覺的操縱中,爬上天花板開始追葛洛莉亞玩了。
等了半天,眼看著季覺居然捏了這么個玩意兒出來,葉教授的神情也隱隱有些無語,在季覺征求意見的目光里半天之后,才緩緩嘆了口氣:“從工程學的角度上來看,昆蟲類的造型確實是最優解。”
“嗯嗯嗯,我也是這么覺得。”
季覺傻笑著,大言不慚,才聽見葉純的嘆息:“姨媽的意思是,你的審美可能這輩子就這樣了,沒得指望了。
咱們工坊里難道就不能開一門藝術和審美的課程么?不然將來這家伙早晚會變成您教育史上的污點啊。”
“這叫什么話!”
季覺惱羞成怒:“你如何能懂我這天資縱橫、驚才絕艷的操作了?”
葉純嘆了口氣,沒說話,仿佛撣灰一樣的從胸前拍了拍,昂起頭來,展示著并沒有佩戴的徽章,頓時便令季覺直了才不到一個星期的腰再次佝僂下去。
向學姐低頭。
“去,給我切水果來!”
葉純冷哼了一聲,大馬金刀的坐下來,“等會兒多炒兩個菜,今天你不準上桌!”
季覺低眉順眼的起身,抹著小珍珠就打算往廚房里去,卻聽見身后葉教授的聲音。
“今天就不必了。”
“啊?”季覺探頭:“要出去吃嗎?”
“不,今天你不用做飯了。”
葉教授揮手說道:“我調整了一下日程,工坊里面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難得會輕松幾天。
不如干脆給你也放個假吧。”
“啊?”季覺呆滯。
“考慮到未來一段時間,你可能會忙到腦溢血,在這之前,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葉教授拿起報紙來頭也不抬的說:“你放假了。”
這時候?放假?休息?
別啊!
季覺目瞪口呆:明明自己靈質操作才剛剛抓到一點苗頭,正是奮斗努力的時候,放什么假啊!
您認真的嘛?
可考慮到一般葉教授做出的決定從來都沒有商量的余地,他也沒嘗試著去賴著不走,最后硬著頭皮的問。
“放……多久?”
“難說。”
葉教授沉吟片刻之后,最后說:“要我看,短一點的話可能兩三天,長一點的話,可能一周。
這一段時間有些工作我也需要準備一下。
如果沒什么事兒的話,你就別來礙眼了。”
“啊這……”
季覺來不及反對,整個人眼前一花,就掉在了車庫里小牛馬的車座上,再然后,懷表和鈴鐺連帶著工具箱就從天花板上落下來,掉進了他的懷里。
一腳被踢出了工坊。
一直走到路上,都沒反應過來。
放假?
什么是放假?
只有對余燼沒有用的人才會放假!
自己這種煉金棟梁、余燼英才,什么時候放假了?
可放了假……自己干啥去啊。
蒙蒙細雨中,他忽然有些失神,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假期這個概念了。
從前的時候光忙著假期打工攢錢或者卷同學了,現在的時候則是沒日沒夜的呆在工坊里卷學姐。
一時間忽然跟他說要放假,他竟然不知道去做什么。
他撓了撓頭,要不去北山區找小安玩?
可一想到小安姐姐留下的陰影,他就忍不住猶豫了一下,況且這兩天整個安全局好像都忙得停不下來,自己過去之后也只會給他們添亂。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的跑到陸媽家附近的菜市場來了。
細雨蒙蒙依舊喧囂。
巨大遮雨棚下面的菜市場里披著雨衣的大媽們穿梭如織,嫻熟的行走在狹窄的過道里,不時蹲下翻檢著蔬菜和肉類,同攤主討價還價。
布局如此熟悉。
在以前的時候,季覺倘若攢了點錢,手頭有點空余的時候,都會來這里,買上一大堆菜,然后扛著去陸媽那里蹭飯吃。
陸媽也不在乎他上門的時候是不是雙手空空,反正來了家里都有他一碗飯,而且上面還給他夾最多的肉,最新鮮的魚。
然后,他就趁著陸媽不注意,悄悄把肉夾給二妞老三和老幺他們,再去陸鋒的碗里搶肉吃。
飯桌上就會熱鬧起來了。
同永遠冷冷清清的家里不一樣,永遠亮著暖黃色的光,湯鍋升騰熱意。
美好的像是夢一樣。
過了這么久了,一說到放假時,季覺居然再一次下意識的來到了這里。
自感慨和懷念里,季覺不再猶豫,跳下車來捋起袖子。
好久沒上門了,這不得帶點好東西過去?
老三剛上初中,老幺還在小學,都是長身體的年紀,況且老二陸鈴也是剛上大學,瘦的跟蘆柴棒子似的,總得補補。
季覺一口氣兒買了五斤排骨,再搞了幾斤菜花、四角豆、豆腐和油麥菜之類常吃的蔬菜,就在他蹲在魚販的攤位上自習遴選的時候,聽見了身后難以置信的聲音。
“二哥?”
穿著舊雨衣的老幺從人群里探出頭來,拽著身后的人,“你看,我就說是二哥吧,你還說我看錯了!”
季覺回頭,只看到人群里摘下帽子之后頭發濕漉漉的陸鈴,還有不斷鬧騰的老幺。
“買菜?”
季覺微微愕然,“好巧。”
“哪里巧了?家里附近就這一個菜市場。”陸鈴嘆了口氣,嫻熟的從季覺手里接過去那些買好的東西:“每次你買東西回來,家里都得吃好幾天……又是菜花?前兩天大哥買了好幾斤,老三都快吃哭了,土豆怎么沒買么?”
“要土豆嗎?”季覺茫然。
“沒有土豆怎么燉排骨啊。”
陸鈴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讓二哥閃開,“我來吧,最近不是吃鱸魚的時候,大姐,別稱了,不要,你這魚都快咽氣兒了……哥,換螃蟹吧。”
“啊?哦哦,好的。”
季覺乖巧讓位,看著陸鈴忙前忙后的,把所有的菜買齊,聽見吩咐:“家里八角和花椒都沒了,你去東南邊那塊稱一點回來,別買多了,還有醋,鹽也帶一點。”
“要吃肉肉,肉肉!”老幺興奮吶喊。
“吃吃吃,每天就知道吃,都胖成什么樣了?”
陸鈴沒好氣兒的捏了一把老幺的臉,“你也跟著二哥去買東西,記得,去程姨那邊,知道么?醬油的話,多打點,最近家里用得快。”
“好的好的!”
老幺抬頭挺胸,當面應承,坐到季覺懷里之后,就嫻熟的攬起脖子來,“二哥,我要吃冰棍!”
“最近這個天氣,吃冰棍?”
季覺一時猶豫:“要不換成火腿腸吧,哥給你多買點,老三也有。”
老幺的眼睛霎時亮起:“三姐不吃火腿腸,直接給我就行!”
“那再買兩本作業集。”季覺微笑,“二妞可跟我說了,你這周數學才考了六十多分,教你個數學,給鋒哥都氣破防了,菜就多練!”
一時間,老幺愣在原地,眼睛轉了一下,瞬間便毫無前搖的哇哇大哭了起來。可惜,他的年紀太小,還沒有理解到,自己哭不哭和作業有沒有增加毫無關聯。
哭,只會讓卷狗更興奮。
捎帶手的在學習王的APP上給他買了一整個季度的數學課。
再窮不能窮教育,更何況有錢了呢?
這大家子的題和考卷,不得靠自己來解決了?
琢磨著要不要給二妞也買點什么課程的時候,季覺已經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三個人六個手全都拎的鼓鼓囊囊。
天上還在下雨,陸鈴還說著坐公交回去,就直接被季覺領回了小牛馬邊上。
一時間,兩人凝視著再一次面目全非的小牛馬,都陷入了沉默。
“哥,咱們家摩托是不是又……變模樣了?”陸鈴試探性的問。
“怎么了?”
季覺茫然回頭,“還是原來那輛啊!”
有那么一瞬間,陸鈴很想一口老血吐在他臉上給他好好洗一洗眼睛。
你認真的嗎?
原來那樣子,就算多了個輪子,自己也勉強還能認出來,起碼還是個摩托,但現在……都變成什么鬼樣子了啊!
小牛馬興奮的扭動身體,滴滴作響。
四個輪子在地上扭來扭去,甩出一串串水珠。
沒錯,輪子,四個。
倘若原本小牛馬還是街上隨處可見的帶拖斗版本的農用三輪車的話,那么經歷了別墅斗爭和諸多補品的胡吃海塞之后,如今的小牛馬,已經進化成了PLUS版。
不僅拖斗的容量大大提升,就連駕駛席后面都多了一排椅子,而且還長出了車廂……眼睛一眨,就從原本的小三輪變皮卡了。
偏偏變得還不是很徹底,一眼看過去就好像是原本的三輪車非法改裝了之后載貨營運的黑車一樣。
而且還是那種一輛車能裝一整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那種……
甚至連牌照都沒有!
三觀崩塌的陸鈴呆滯了好久,回頭問:“交警抓了難道不會罰款嗎?”
“放心,不會的。”
季覺拍了拍她的肩膀,神秘一笑。
告訴她:“交警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