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和故人相遇,倒是在一處不那么核心地帶的城鎮,
西域城鎮,別有風情,天的顏色比起中原和江南更藍,云氣翻卷,遠處可隱見群山溝壑的影子,百姓在木質的筐里擺滿了干果,棗子,叫賣著,油脂和羊肉的香氣伴隨著火炭細微的啪聲,把人胃里的饞蟲都勾出來。
在這一座城池買賣人們匯聚的地方圍了一個大圈子。
不斷有人匯聚過來。
往日引來人們匯聚的,或許是來自于中原的商隊,帶著絲綢和瓷器,或許是深藏絕技的把戲人,或許是剛剛烤好還滋滋冒油的肉串,但是今日卻不同。
人群的中心是一張破舊的氈布,氈布邊都有些卷曲,上面坐著一個中原老者,膝上放著一支西域的胡琴,拉奏胡琴,曲調很歡快有節奏感,然后忽而手指一動,拿起旁邊的一塊黑方木頭,在旁邊桌子上一拍。
啪的一聲,猶如驚雷一般。
眾人本來沉醉于那曲調當中,這一下直接一驚,而后注意力集中到那老者那里,老者用極嫻熟的西域話朗聲道:「前幾日,咱們講過了江湖俠客灑脫,談過了那西域毒士,烈火焚城,諸位捧場至極了,咱們今日便不再提這些。」
「今日,咱們講一個刺激攢勁兒的!」
說書人眉毛一抬,實在是意氣風發到了極處,朗聲道:
「劍狂長生戰西域萬里,戰赤龍而歸;秦皇國公并肩斗突厥可汗,定草原凱旋!」
嘩啦,周圍百姓的目光一下亮起來了。
圍攏過來的人一下多了許多。
好老者,好一張嘴舌,談天論地,論及四方,將數年前那一場大戰,詳細無比,娓娓道來,講的生動無比,引得周圍的百姓旁聽越來越多,老者前面地上的毛氈布上就堆積了越來越多的錢幣。
旁邊西域風格的石塔上,石一松盤膝坐著。
見涂勝元說書,侃侃而談,猶如一位劍客,持劍行走于自己已的世界里,自信無比,石一松正自含笑,目光掃過左右,卻忽而微凝。
那是!。!
涂勝元正講述到故事發展的最高峰,眉飛色舞,引得旁人都禁不住入神了,忽而有人詢問:「既是秦皇國公,有如此深的情誼,那為什么建國好幾年了,國公竟然都不去京城拜見陛下呢?」
「就算不是述職,也可以當做是好友見面,難道說有什么隱情嗎。
這一句疑惑忽然問出來,涂勝元險些叫一個好。
好問題,好捧眼。
要知道,說書人也是需要人給遞話頭的,如果干說,未免有些過于無趣,如果聽眾只是個木頭人,那更是說的難受的很,這個問題來的恰到好處,直似是三伏天吃一大碗冰鎮酸梅湯,撓到涂勝元的癢癢上。
涂勝元本打算邀提出這問題的看客來做個見證,可是一雙眼睛掃了掃,或許是這里的看客太多了,他竟是沒能看到那提問題的人,壞在他性子太濃,不及思考。
啪的一聲巨響,驚堂木往那桌上一拍,把眾人眼光吸引過來,涂勝元撫須,朗聲道:
「好問題,好問題。」
「原是開國之君臣,生死相托,為何不見;畢竟年少好友莫逆,相知相識,緣何難逢,唉,莫莫莫,錯錯錯!」
涂勝元好一番作態,見得引了眾人目光,方才道:「諸君可知為何如此,到底是什么,引得這一對曠世君臣五年不見不穩,又是什么,讓本來年少莫逆的一雙好友,這般絕情?」
「是仇,是恨,亦或者那反叛之心?」
「錯錯錯!」
涂勝元一雙白色眉毛微揚,掃過眾人好奇目光,咧嘴一笑,道:「不過只一個情字罷了。」
這個情字一出,好比是小河里面扔了磨盤大一塊石頭,登時炸開一片漣漪波濤,引得百姓交頭接耳,不知道多少人,眼晴都亮了,販夫走卒也好,婦人姑娘也罷,賣大力丸的江湖漢眼睛發光,頭發發白的村頭老太腿腳靈敏,就連想玩耍的孩子們都湊過來。
自古以來,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帝王將相的情誼八卦更是如此。
更何況如今聲望鼎盛,如日中天的開國之君?
這些目光簇擁過來,這些細微的討論聲音,讓涂勝元心中越發地愉快起來了,他眸子掃過,微微笑道:
「是,不過一個情字。」
「你們可知,當今陛下年少的時候,是薛家客卿,彼時就和國公有書信往來,當年啊,前陳大祭,本來不是當代國公前來的。」
「而國公當年雖年少,卻有洞見,早早窺見當時亂世將起,風起云涌,卻要讓諸位猜猜了,這般情況下,國公是為什么,放著安穩日子,非要去那亂世中心的?」
這幾乎是把話頭遞過去了。
百姓于是回答道:「定是為了去見陛下!」
「是啊,是啊!」
眾人熱切討論,引導出這樣情緒的涂勝元實在是愉快,視線掃過眾人。
忽而,他屬于武道宗師的靈性,那號稱凝視如神的靈性微動,心血來潮抬起頭,注意到,那邊石塔上的雙劍游俠正在奮力揮舞手臂,似乎要說什么,又顧忌什么沒法說的樣子。
只能夠瘋狂給自己打眼色。
江湖宗師的性靈在眉心微跳,
涂勝元的法相在旁邊顯露而出,是一只白色的神獸模樣,用力拉扯涂勝元,似乎打算要捂住涂勝元的嘴巴,涂勝元的說書癮微微冷卻下來了。
嗯?奇怪·總感覺好像有無數雙眼晴在盯著我。
我卻找不到。
罷了罷了。
還是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說到這里也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涂勝元咂了咂嘴,打算就此收手的時候,剛剛那聲音忽然道:
「原來如此,可惜,可惜,年少時候,天下風起云涌,亂世將來,不遠萬里也去;如今天下大定,四海一統,一日可達,卻不愿去,卻又為什么呢?」
這聲音帶著一種真誠無害,質樸,且贊嘆遺憾的語氣,
問的恰到好處。
涂勝元就像是被人撓到了癢癢的地方,眼晴大亮,肩膀一晃,把按著自己肩膀,似乎在說「別說了,別說了本體」的法相給震開,啪嗒一聲,把驚堂木往桌子上一拍,道:
「問的好,問的好啊!」
「若問此事,也不過一字可解。」
眾人目光注意到了這老頭子,涂勝元微微一笑,果斷道:
「醋。」
嘶!!!
涂勝元的法相,傳說之中白澤神獸畫影眼底呆滯,然后瞪蹬后退,開始考慮請那個老司命把自己從這該死的碎嘴子身上斬出來的事情。
在石塔上盤膝打坐,看四方風物的石一松眼角狂跳。
在聽到這一個字的瞬間。
眼前一黑。
眾人中忽傳來了鼓掌聲音,方才詢問了兩次的那個聲音道:「好回答,好嘴舌,請老先生喝酒!」忽而人群中拋飛來一個酒壺,酒香撲鼻。
涂勝元拱手四方,接住酒壺,仰脖便是將這一壺酒給盡數灌下去了,氣概倒是也有幾份從容豪邁似的,喝完酒之后,還將酒壺傾倒過來,沒有落下一滴酒,以表示自己的坦蕩。
然后他看到剛剛還頗為氣氛飛騰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
猶如水波一樣,朝著兩側分開來。
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不緊不慢,
遠處的旌旗在這個時候才忽然展開,如同云氣鋪展在人間,一切竟帶著一種雍容鋪開的感覺。
涂勝元的眼睛呆滯,看著那在風中微微動的麒麟紋。
看著大蠢下面,金絲冠束發的青年。
周圍的百姓們都下意識躬身行禮了。
「陛下—
這樣的聲音也如同松濤一樣了,涂勝元一下彈起來,結結巴巴道:「秦皇陛下———”
方才為何沒看到?
等等,武道傳說之力—
你個天下第一,為什么要拿著這般武功做這等事情?
涂勝元幾乎哭喪著臉,拱手行禮,結結巴巴道:「這,陛下,只是嘴巴沒有長門把手,所以胡亂在說些什么,陛下,恕罪,恕罪——”
越說越說不下去了,一咬牙,打算轉身就溜。
想必,以秦皇之心胸坦蕩,灑脫從容,不會非要和自己計較。
這一跑,是給自己個臺階,也是給秦皇一個。
可才轉身,卻忽而覺得頭昏不已。
堂堂七重天宗師的境界,這一下竟然像是個尋常老頭兒似的,腿腳發軟打滑,跟跪了下,險些摔倒在地上,好在是有一只手掌伸出,扶自己。
質樸溫和的聲音道:「老丈,沒事吧。」
涂勝元說書人,見千人相,也記得千人萬人的聲音,這個聲音一下聽得出來,正是剛剛那兩度發問,都恰到好處撓到自家癢癢上的人。
雖說此次自己說的飄了嘴,也和這兩個問題有關系。
可是涂勝元卻沒有什么埋怨的心思。
反正就是自己嘴欠。
和這提問的人沒什么干系。
可是這個問題,在他被扶起來,抬起頭,看到對面那張質樸溫和,無比真誠的臉的時候,就緩緩凝固住了,眼前之人,眉宇溫醇,嘴角帶笑。
正是足以被稱為當朝第一毒士的文清羽。
并非無意!
涂勝元想要撒手,卻發現對面那文清羽反手叩住自己手腕名門,可這小子,不過文官,雖然也不知道怎么得有了個五重天內氣,還淬煉了體魄,練出一身披甲就能上陣的武功和當代足以排名前十的輕功,但是自己可是宗師!
內氣一震,竟然是毫無反應。
涂勝元臉上微笑凝固。
看著文清羽。
恍然:「那酒。」
文清羽微笑:「千日醉。」
涂勝元:「酒里面摻迷藥了?」
文清羽搖頭:「迷藥里摻了酒。」
涂勝元:「
嘴角抽了抽,無可奈何,大嘆一聲:
「我艸你大爺。」
然后兩眼一翻,往后栽倒,頭暈目眩,文清羽彈了彈衣擺,微笑:「我族中大爺占據我家祖產,放心,沿途正好路過,我將他給你挖出來。」
涂勝元知道這小子在放嘴炮,卻已經沒了力氣。
文清羽喊來了凌平洋。
凌平洋反手在腰間拔出一串繩子,將涂勝元捆了起來,綁在馬上,李觀一道:「許久不見了,老先生,上次見面,尚未閑談兩句,老先生就跑了去,可惜。」
「今日故人重逢,倒是有趣。」
涂勝元哭喪著臉:「別打我嘴。」
李觀一見他也吃了些教訓,失笑道:「我還不至于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
「清羽,平洋,勿要玩鬧,給先生松綁吧。」
「是。」
凌平洋道一聲得罪,去給涂勝元松綁,涂勝元心中松了口氣,卻贊嘆道:「陛下內庫雖窮,肚量卻大,富有四海啊!」
凌平洋動作一滯,文清羽看了看酒壺里面塞了些樊慶等人根據侯中玉殘留藥典,蛻變開發出的吐真丹,略有思索,默默退到眾人身后。
秦皇語氣微頓,然后接過了繩索。
「朕親自來。」
涂勝元大驚失色。
「苦也哉,苦也哉,當年帝君氣魄宏大,奈何心眼卻——嗚鳴鳴———」
涂勝元的嘴巴被塞住了。
文清羽感慨:「可算清凈了。」
此刻石一松方才從石塔上縱躍下來,急急而來,以一身柔和氣勁,分開眾人,奔赴到李觀一身前,躬身行禮,那邊的涂勝元哼哼唧唧地作聲,石一松也有些哭笑不得,對李觀一行禮,還是求情道:
「陛下,這老者只是個胡編亂造亂說話的說書人,想來也不是有什么壞心思的,然終究亂造謠言,斗膽懇請陛下施以懲罰。」
懲罰?
涂勝元眼睛一瞪。
小石頭,你要做什么?!
那可是西域晏代清啊!
小懲?
那邊的秦皇卻知道石一松其實是在求情,道:「放心,我和這說書的,也算是故交,
十幾年交情,倒也不至于因而動怒,不過,倒有一點你說的不對。」
石一松微,周圍百姓也都下意識聚攏,疑惑。
秦皇看著西域的天空,眸子微斂,道:
「并非謠言。」
這一句話落下來的時候,眾人還沒有什么大的反應。
直到好幾個呼吸之后,才忽然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分量,秦皇勒緊韁繩,緋色的麒麟帝在西域的長空下微微翻卷。
「此人是我故人,我便帶走數日,放心,不會為難他,若有人來尋我,便為我說一句話·—...」
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后,秦皇車輿離去,石一松看著被捆綁在馬背上,就連嘴巴都給堵住的老伯,卻也只是無可奈何,只是嘆息:「陛下氣魄雄偉,必不會食言而肥。」
「老伯啊,你就當是戒了你這一張嘴吧。」
于是仍在這地方做些買賣,因為剛剛說書的原因,這里的客人不少,買賣做的順暢,
石一松撫劍,可還沒有過去多久,就又聽到了一陣陣馬蹄聲。
抬起眸,看到那邊又有大飛馳過來了。
這一次的大飛揚猶如鳳凰。
玄甲的重騎兵簇擁著一位眉宇飛揚的女子過來了,石一松住,這是”
龍駒停下來,馬背上女子感知著那氣息在此斷絕。
于是召當地掌管者,詢問道:「方才陛下來此,如今何處?」
本地城守回答道:「直往北而去了,只是陛下龍蹤何處,末將也實在不知。」李昭文微咬嘴唇,忽聽得一清朗聲音:「不知可是國公爺當面,在下江湖散人石一松,替陛下傳信。」
「可還記得,年少初相逢諸事?」
李昭文舍棄了坐騎,依仗一身功力凌空而去。
當年吐谷渾破滅,為天下亂戰之初,如今的吐谷渾舊址之上,已經建立起了許多的城池,其中一座,是當年末代吐谷渾王為李國公所誅,得其印璽之地,尤為富麗。
百姓安居樂業,盛產大棗瓜果。
西域算是大秦最先平定的地方,這里的和平時期比起中原還長些,周圍還在農家,墨家的指點下,進行過植物培育,后來培育出來的作物越來越多,舊址存放不下了,更易別處,這原本的地方,就變成了個游樂之處。
李昭文心中一個個念頭都在晃動,此起彼伏,在想看他在何處,在想看自已猜測是對是錯,煩惱許久,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掃過,忽而窺見一個背影,目光猛地凝聚,旋即柔軟下來。
許多百姓在閑下來會來這里看風景,放松。
也因此聚攏了不少借此謀生的人,有賣些小果子的,有賣些干果的,還有什么玩戲法的,算命的,西域地方,白日比起中原地界長了一個多時辰。
因時間靠近乞巧,此地林木茂盛,也有許多的年輕男女來此看風景,男女在一起花前月下,也就常有些算命的人,說些吉利話,算是討個喜錢。
在那人群當中,一張桌子前面,一個老者在給一個青年算命。
只是這青年命數似乎難測,難以看得出,那老者撓頭騷耳,不知道該怎么辦。
桌子上擺著六個銅錢,齊齊從中間斷開了。
老者頭疼道:「不,不知該如何說。」
「閣下這命數,我實在是——」
忽有清朗悅耳聲音:「此般氣度,此般灑脫「當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老者大喜,道:「啊是是是!就是這個——”
話多說出去了,腦子才跟上來,意識到這說的什么話。
「啊,不對不對。」
抬起頭來,卻見一長生玉立的女子雙手背負身后,步過來,身前青年微微側身,那女子周身散開淡淡漣漪,金色鳳凰復現出來,那青年身旁,青色彎鳥涌動。
算命老頭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眼,用力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睛,見到那一雙彎鳳盤旋,齊齊鳴嘯,簇擁在那一雙男女身邊,端得華麗。
青年眸子微垂,看著那眉心金色豎痕的女子,道:
「總算。」
「愿意來見我一面了嗎?」